春节的大雪连下三日,直到初四才停。
顾家在杨柳村孤苦伶仃,除了隔壁徐家,顾青青两人新年里也没处可走,所以今年的春节就这么平淡的过去了。
两人三餐一日,虽然及不上别家人热闹,但总归要比往日好上很多。
初四太阳出来了,但寒雪还未化去,顾青青又开始为新一年的豆腐生意做准备。
圆肚大缸里结上了厚厚的冰,顾青青用小锤将其敲成碎块,打算储存上一部分留于夏季再用。
顾家有井窖,能保其常年不化。
可那窖太窄,顾青青来不及做竹梯,为了在太阳晒过来之前将冰块放进去,身子较瘦的顾心安便成了大自然的搬运工。
两人动作迅速,只用了一个大早便把缸里的冰块全部冻存了起来,可却没想在收尾的时候出了意外。
窖壁湿滑,结了一层寒冰,少年下窖全靠一条绳梯,可即便他体重清瘦,那绳也抵不得数次攀爬。
在运送完最后一块冰时,他攀上窖沿抓滑了顾青青的手,导致经过寒雪冻过的绳索猛然炸裂,就这样连人带绳一起跌入了窖中。
井窖不深,但底下浸着水,再加上四下窖壁覆盖了冰,顾心安坠进去之后不仅差点被淹死,还在下跌中磕伤了背和脑袋。
顾青青看着一窖的血色,当场就吓失了魂儿,待她重新放绳将人捞上来的时候,顾心安浑身是血,手脚冻僵,人都已经昏厥了过去。
“心安——”顾青青吓得心都要碎了,这是继洪水之后她最害怕的一次。
顾心安在她怀里足足晕了半刻钟才醒过来,他意识模糊,却没有哭泣,只是紧紧揪住她的衣角说自己冷。
不宽敞的房内,支了口深木桶,顾青青双腿灌铅似的,跌跌撞撞地烧了热水灌在里面。
少年冻得嘴唇惨白,浑身止不住颤抖,即便裹上了棉被,身上还是暖和不起来。
这大雪天的,顾青青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用最笨的方法,烧热水让他泡澡暖和身子。
热气腾在屋内,顾青青闭紧门窗,把寒冷隔绝在了门外。
男女有别,她本想回避出去的,可是少年四肢在窖底时已经被寒水泡到四肢麻木,连自己脱衣都难,更别提自己清理和包扎伤口了。
“来,心安,先去热水里泡泡去去寒,然后姐再帮你上药。”
顾青青小心翼翼地将少年搀扶到桶边,伸手试了试里面的水温,将人扶进去,说:“先伸脚吧,若是觉得烫就跟姐说,姐再添些水。”
顾心安面色苍白,抓着桶沿慢慢浸入水,感受到了里头的温热,紧绷着的身子才稍微放松了些。
顾青青轻轻松开手,少年眉间露出几分痛苦神色,她又连忙伸手去抬住他的胳膊:“怎么了心安,是不是被烫到了?”
少年一言不发,抿着唇摇了摇头。
他身上的衣裳还没脱,顾青青扶完他后便自觉地退到了桶后。
待热水泡化了手脚的寒意,少年才自己慢慢再水中解掉了身上的衣物,他的后背在窖底时被划破了一条很长的口子,这会儿还在淌血,不一会儿,桶中的水就被染成了猩红色。
顾青青站在远处,替他找了新的干净的衣裳,拿过去放在他旁边的凳子上。
热水中放了姜片和干艾草,用于驱寒,再加上血将水染了色,人也看不清什么。
顾青青深吁一口气,缓缓走过去,从后边将少年凌乱的乌发放散下来,低声说:“今天都怪姐,如果不是我非要藏什么冰,也不会叫心安摔成这样……”
她拨开少年的发,看到少年露在外边的背和脖颈都擦破了皮,心头一阵自责:“疼吗?”
少年已经被热水暖得缓过了劲儿,他微摇摇头,说:“不怪姐姐,是我自己不小心。”
不知是冻狠了,还是叫热水泡的,少年嗓子哑哑的,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沉,他垂着眸不敢侧头过来。
顾青青轻柔地帮他理顺发丝,目光落在他血红的肩背上,怕弄疼了他,便收回了手道:“除了背,还有没有伤到哪里,或者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如果有一定要告诉姐。”
少年陷在水中,自己检查起来,过了几秒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沙哑着道:“我头有些晕,姐姐……”
顾青青看见他白皙的胳膊落下来,拭了手心的血色——
“头晕?”顾青青盯着那鲜红吓了一跳,慌忙地起身去检查他的脑袋。
她撩开发,看见少年正后脑上起了一个淤青的包,应该是在坠进窖底时不小心撞到冰渣子上。
而那冰碴子划破了头皮,鲜血就顺着发丝涓涓流下淌入了桶中。
顾青青这才发觉水中的血不是少年后背上的,而是从他脑袋上流淌下去。
“心安,不泡了!”顾青青慌慌张张地找来干净的毛巾给他,说:“先出来穿衣裳,姐先给你包扎。”
“好……”
少年脸色越来越白,可顾青青来不及多看一眼,她帮他放好衣裳,夺门出去找包扎的布条和药粉。
幸好年前她去村头的药铺子备了些药回来,不然这大雪天的她只有去扒徐家药铺的窗偷药了。
贫贱家庭苦难多,顾青青手忙脚乱地磨了药,再进房间时,少年已经穿好衣裳躺在榻上了。
可能是失血过多,再加上伤了脑袋,他有些昏昏欲睡,顾青青轻昵地唤着,怕他就睡过去了。
“心安。”
血珠子垂在发丝上,染脏了少年才穿上的新衣。
“姐姐,我头有些疼。”前几日才沉了性格的顾心安,今日仿佛有变回了初见时那个楚楚可怜的少年。
顾青青心一揪,赶忙用热水湿了毛巾,摁在他后脑的伤口上,帮他止住血。
为了方便她上药,少年艰难地翻了一个身,面朝着被褥子趴下来。
门没有关紧,扑簌地雪粒子吹进了屋,可顾青青却在一片寒意中生出一阵冷汗。
“上药的时候有些疼,心安忍耐一下。”
顾青青看着逐渐被鲜红浸透的帕子,有些不敢松手,此刻真恨自己之前没有学学该怎么治伤救人。
想想顾心安在顾家待了这么多年,以往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多大灾大难,怎么的自己一来反而总是叫他在受伤害,先有洪水,这会儿又……
有个词已经很久没有在顾青青耳里出现过了,她不由地想到杨柳村人口中的‘灾星’两字。
这可不就应了吗,虽然她从来都不相信。
少年没有血色的脸埋在褥子里,像是睡着了。
顾青青咬紧唇,撤下帕子,那终于血止住了,她上了药粉刚想包扎,可在拨开少年头发的同时,看见了一块黑色的印记。
就在伤口旁边,很显眼,大概有成年人拇指头那般大,椭圆的落在发缝间像是一颗棋。
顾青青眉心微微蹙起来,抬指轻轻地触碰了那块印记,擦不掉,是一块胎记。
她手一抖,不知为何,目光在触及到那点印记的时候,心底突然涌起一股不安,她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对这块印记有些印象。
可当她静下来仔细回忆,又都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顾青青盯着那点黑看了片刻,终于将手放下来,替少年把后脑的伤口个包扎上了。
顾心安在床上睡了过去,顾青青听他呼吸还算平稳,便也没有叫醒他,只轻手轻脚地将他后背上的衣裳褪了些,把那里擦破皮的地方也上了药。
少年这一觉睡得十分沉,顾青青生了炭火在床边,一直守着他,在守到晚上时,顾心安还没有醒,可却忽然发烧了。
顾青青一颗心又悬上了胸腔,煎了药端来,但喂不进去。
少年趴着睡的,一直不曾动,顾青青凑近去听,见他呼吸急促,额间挂满了汗珠,像是在梦中呓语。
夜里时,外面又下雪了。
雪絮滚滚而落,寒意窜进屋内,冻得叫人坐立难安,可少年却好似包裹在烈火中般,烧得浑身滚烫无比。
顾青青湿了帕子,不停地替他擦汗,可烧降不下来,反倒让他在触碰到凉意的时候更加难受痛苦。
汗浸湿了少年的发丝,他像是做了一个很恐怖的噩梦,害怕地蜷缩在褥子里,清秀的眉紧紧蹙在一起,嘴里低沉地唤着什么。
顾青青心急如焚,还是第一次见到顾心安这般模样,她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或许是原主,亦或者是……
顾青青盯着少年后脑上那点黑色,有什么东西促使她靠近了过去,然后她听清了少年梦中呼唤的是什么——
阿娘!
顾青青的手僵在半空,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少年口中喊出这个称呼,可怎么会……
“心安。”顾青青摩挲着少年的背心,想要把他唤醒。
“阿娘……”少年拧紧眉心,大颗的泪珠从鬓角淌下来,滴湿了褥子,失了色唇不停地呢喃:“不要,不要丢……”
“好疼,头好疼……”
顾青青握住他紧抓着被褥的手,轻声哄道:“不疼,姐姐已经帮你上药了,心安马上就不疼了,马上就好了……”
灼心的烫已经烧到了少年的手心,再这样烫下去,定会烧坏了身子。
顾青青心慌的咬破了唇,起身去打了冰水进来,掀开被褥子解掉了少年的衣衫,将湿了水了帕子贴着少年滚烫身上来回的擦拭降温。
在那痛苦呓语声中,顾青青手足无措。
她不停地换着帕子、换着水,一遍又一遍,直到少年梦话低沉了下去,她才在床前瘫坐了下来。
顾心安躺在床上冷汗淋漓,意识昏沉,在那冰凉短暂驱散灼热之后,他仿佛又进入了下一场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