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缓缓放下手里的鸡腿,起身走到台阶边上,只见湖心中荡起层层水波,岸上有人惊魂未定。
几个卫兵面面相觑,这人莫非见没有活路便打算自寻死路,再闹大一些么?
秦昭挤到人群跟前,忍不住发问:“诸位可知落水之人是谁?”
众人指着湖心摇头:“看不清哇,太快了,不知遭了什么难,竟敢在公主的大宴上寻死,夭寿啦!”
秦昭咬咬牙,将累赘的外裳直接脱了扔在阶上,胡乱将头上的首饰尽数取下,而后便扎进了水里。
议论声顿时小了下去,只见亭中飞出一抹红色的身影,破开绿色如镜的湖面,利箭一般没入水中。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喊医官的喊医官,找树枝的找树枝,救人要紧。
甫一入水,秦昭便像一尾灵活的鱼般向下,只是湖中水波荡漾,湖底水草纷杂,她费力地蹬水寻了一会儿,还是不曾见到人影。
力气总有用尽的时候,秦昭实在憋不住气了,她游向水面,发髻已经松散,乌黑的发丝在水中沉浮。
她深吸一口气。
“出来了!出来了!有人出来了!”
平阳闻言也立在亭边望去,眼中满是焦急,她对身边的内侍的命令道:“快,再去找几个人,小昭万万不可有事!”
平阳眉头紧蹙,这叶向洵,竟敢在她大宴上闹事,好大的胆子,偏偏现在看上去,秦昭似乎对他的性命十分在意……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秦昭又憋着气扎入了水中。
她快记不得自己游了多久,脑海里恍惚出现了与此相仿的场景,翻开随水飘摇的蒲草,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秦昭扒开覆着面前这人面容的水草,是叶向洵!只见他紧闭着双眼,面色有些发绿,她一怔,记忆与现实恍惚着交叠在一起。
她抬手拍了拍面前人的脸,没反应,她又用手拧了拧他胳膊,还是没反应。
叶向洵有什么想不开的要跳水?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离经叛道的想法,难道是他去找表姐自荐枕席反被拒,一下子兜不住脸了!
秦昭只好伸手扯过他的腰带,等人浮起来些许再揽过他的腰,而后用着十分的力气朝着头顶散作一片的天光游去。
“哗啦——”
秦昭在众人相助下终于艰难地上了岸,她将叶向洵身子笔直地摆在岸边,抬手拍了拍他脸颊。
“叶向洵,醒醒!”
没有回应。
秦昭将手紧握成拳,一拳抡在他胸口,叶向洵果然呕出几口湖水来,渐有恢复气息的模样。
秦昭凑近去望,只见他缓缓掀开眼皮,露出一双眼神有些涣散的眸子,目光呆滞地望向眼前之人。
忽然之间,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猛然起身,一伸手将秦昭抱了个满怀,五指紧紧箍着她肩头,指节用力得发白。
他的唇正落在秦昭肩侧,不均匀的气息喷吐无序。
“白川——”
秦昭被他抱得猝不及防,一双手悬在半空,满脸惊愕,黏在脸上的发丝还在渗水,形容狼狈之时,竟忘了将他推出去。
周围渐有议论之声,叶向洵似乎也渐渐回过神来。
他缓缓松开手,从秦昭怀中退出来,垂着头,面容灰败,低声道:“抱歉,我失态了……”
秦昭愣愣地将手收回来,接过内侍递来的小毯,将自己裹成一个粽子,忍不住问了句:“你不是在南方长大,为何不会泅水?”
叶向洵喉头动了动,瘫坐在地,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小时候差点淹死,就不敢再碰水了。”
秦昭没再多问,脑子里乱糟糟的,随着内侍前去的更衣的路上想了半晌,叶向洵抱着她喊那一声究竟是什么东西……
而叶向洵垂头丧气地立在岸边,一只手不安分地摘下灌木的叶片,对折对折再对折,直至全部变成碎片。
他方才在水中见到的那个身形,整个人就像被魇住了一样,梦回六年前的护城河,似乎也有那样一个身影击碎晃动的天光,毫不犹豫地俯身游向自己。
他真是魔怔了。
*
回府的牛车上,两人默默无言,半晌,叶向洵才郑重其事道:“多谢,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秦昭摆摆手头,神情有些不自然:“举手之劳。”
他忽然问:“你就这样跳下来,不思考一下么?”
“我生性如此,你可别多想,若换了旁人,不论是阿娇,表姐,亦或是裴大哥,我都会下去救人的。”秦昭如临大敌,生怕叶向洵想歪了。
他点点头:“秦姑娘果真热心仗义,当时在旬阳,你打擂,也是因为想扶贫救弱吗?”
“那倒不是,我打擂,是为了那个赠品匣子。”
叶向洵沉默了一瞬,又点点头。
“即便我不是奔着你去的,可我也实打实救过你两次,你不报答我便算了,还坑我一回,今日再救你,你多少得有些表示。”
“秦姑娘想要我如何表示?”
“你去和父亲说,把婚退了。”她说的似乎有些艰难,“我可不是忘恩负义,该有的扶助我不会缺了你,我不过是不想同你绑一辈子,我猜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说完,秦昭目光里隐隐含了几分期待,她望着叶向洵,等着他点头认同自己,顺势退掉这门婚事。
不料叶向洵却摇摇头:“不行,除非我死了。”
秦昭一惊,她从前怎么看不出叶向洵是个如此决绝的人。
“这是为何,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我们这样捆在一起,岂非耽误了一辈子,往后你要遇到心动的姑娘,我遇到心动的公子可怎么办?”
“我不会遇到心动的姑娘,你要是遇到心动的公子,随你把他迎进门,我不置喙。”
“你……”秦昭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她自诩有张厚脸皮,不料这人功力远在她之上。
“我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别人不愿做这绿枝,只能委屈你了,秦姑娘。”他眼尾又飞出笑意来,潮湿的发丝里生出几丝不合时宜的俏皮来。
秦昭这下明白过来,对于叶向洵来说,镇南侯府就是一株大树,他不仅要在这树下乘凉,还要借着这株大树飞到更高处。
如此钻营,她实在不喜。
可偏偏这人又是如此地坦诚,将自己一腔汲汲营营全部摆在她面前,她想冷嘲热讽几句,都是铁拳打在棉花上。
气人!
“你若有别的安排,我都听你的,唯独这个不行。”沉默了半晌,叶向洵又缓缓出声,“不过若我能做成心中所想,届时可与你和离。”
秦昭扁了扁嘴,这人好歹做了些让步:“行吧,成交。”言罢她递过来一只小指,头却偏向车窗外。
叶向洵看了一眼,自然地抬起手勾上她的指节,敛去了脸上的笑意,在心中默念:一言为定。
*
晨光熹微,秦昭被人从榻上揪了下来,秦自明一直在她耳旁念叨,什么一日之计在于晨,光阴似箭云云。
她不耐烦地皱起眉,忽然觉得王又容的唠叨都比之前顺耳了,至少她不会大清早地将她喊起来训话。
“叶家公子已过了洲试,你三姐秦雨也过了郡试,唯独你,连县试也没过,你再这么荒废下去,侯府的爵位拱手送人罢!”
秦昭不应,反问道:“父亲,您什么时候回南疆啊?不如将我也带过去吧,我记得表哥也在那边,我们小时候常一起玩的。”
秦自明抬手点着她额头:“一天到晚的玩玩玩,你表哥早就进了北府书院,再念两年就要授官了,就剩你,什么也不是!”
秦昭只道完犊子,怎么大家一块玩,林从文那个没良心的却偷偷考了试,也不同她讲一声。
如此,自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一抬头,脸上满满都是有些心虚的自信:“不就是县试么,有何可惧,父亲且等着,秋日考试,我定然考过。”
秦自明忽然对自己这个女儿有些刮目相看了,他捋着胡子,似乎是被秦昭的“豪言壮语”惊到了,但眉眼里还是多了些欣赏。
“如此夸下海口,只怕你到时没脸见家里人。”
秦昭思忖着平日在书塾做的功课,好绝对说不上,但糊弄先生还是没问题,县试等级低,料想不难。
若能过了县试,加上秦自明的拜贴,便可入北府书院的丙级学堂,虽同叶向洵他们的甲级不能相比,可应付秦自明也够了。
到时离家在外,天高任鸟飞,秦自明有手伸不长,她也好活得自在些。
“父亲就等着好消息吧。”秦昭转身离去,跑去演武台练功去了,几套拳术下来,擦着脸上的汗接过阿娇递来的水时,她才忽然想起来。
她之前是在裴家上的私塾,后来偷溜去旬阳便向先生告了假,再后来乱七八糟的事一大堆,一时间竟忘了再同先生明说。
只怕现在先生的胡子都要气歪了。
从前到裴家书塾,她大半的精力都花在如何引起裴行远注意上,是以先生对她印象十足的差。
现下若是再去,又碰到裴行远该怎么办……
她握着盅子的手微微用力,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阿娇出声提醒:“姑娘,叶公子不是过了洲试么,不如……”
这下半句,不用她说,秦昭也明白,可是叶向洵,真能答应她么。
思来想去,秦昭还是去寻了叶向洵,恰好碰到他带着一个身形瘦小的小厮回来。
“秦姑娘。”
自从落水被秦昭救过以后,叶向洵对她忽然变得彬彬有礼起来,起初她还以为这人装样,可过了几日依旧是这样。
“嗯。”秦昭点头,目光看向跟在叶向洵身后的小厮,“你买的?”
言罢那小厮上前给秦昭行礼:“见过姑娘,我叫阿元。”
秦昭打量他一眼,此人身形略有些瘦小,个头同秦昭差不了多少,他躬着身子,垂着脑袋不敢出声,活像一只胆小的山羊,秦昭说话声音大点儿他都能抖三抖。
“他行么?”秦昭不禁怀疑。
“我会好好教他,秦姑娘不必忧心。”
秦昭嗯嗯两声:“我此来,是有要事与你相商。”
叶向洵一怔,秦昭这段时日对他都是避之不及,今日不仅找上门来,还说有要事,他不禁警觉三分。
“是这样。”她将同秦父夸下的海口复述了一遍,又明里暗里说自己不好再去裴家私塾,最后又一反常态地夸了一句叶向洵。
叶向洵合袖,微微上扬的嘴角里居然看出了几分拘谨:“秦姑娘,我恐怕爱莫能助。”
作者有话要说:秦昭:为什么!
叶向洵:因为我也是个冒牌货,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