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涟是第一次见到兵临城下时方才意识到:人的意志能够搅乱天地,到什么程度。
封城门之前,朱涟借由胡珠,打听到几个版本的谣言,传得最广的是:“沈门乱臣贼子,满门抄斩乃是活该。先帝惜才,留沈嘉树活命,至如今亡国之祸。”
谣言很不中听,也不知道背后有哪位有心人推波助澜,就连将军府中的如山军令,也不能阻止谣言蔓延开来,只希望沈嘉树能够听不到。
怎么就到亡国的地步,朱涟云里雾里,与胡珠两人面面相觑,听闻城楼有事,决定去瞧一瞧。
听闻国之将倾,必有妖孽,天灾人祸,尸横遍野,怎么分明朱涟身在局中,却连亡国之影,一点儿也没有见着。
一切都很平静,街市照常开放,行人在路边闲逛,灯会节庆活动一个也没有落下。京兆尹府中日日点卯,大理寺门前叩门喊冤的人也没有变多。
亡国何速也?
若是一开始便告诉朱涟,在城楼能见到万马千军,朱涟根本就不会来,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住亲临现场面对千军万马的恐怖。
朱涟登上城楼,眼看着城外正前方视野范围之内尘土飞扬,一片朦胧,几乎无法视物,若是没有听见声音,城楼前的尘土就多得和秋季的尘暴灾害类似。
然而更恐怖的是声音,不远处传来一阵地动山摇声,其声撼天。声音也似乎有实体,在空气中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如水中波浪。
终于,尘土形成的雾霾散开,露出远处如蝗虫般的身影,整齐地逼近,越来越近,直至现出形状,高头大马上骑着的是人类的骑兵。
还有什么比兵临城下更糟吗?
一层又一层的骑兵,层出不穷,只见步兵在前,个个身着甲胄,手持刀枪;身后骑兵压阵,个个一手持缰绳,一手持枪戟,步步逼近。
大军压城,势如破竹,翻滚的浪潮一波一波,泼面而来。
朱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士兵,列阵逼近,如今站在大军行进方向前,虽然隔得尚远,似乎仍然被大军的气势镇住,不禁后退一步。
胡珠此时正站在背后,连忙伸手接住朱涟。踉跄的步伐停住,朱涟站稳,回过头,果不其然,从胡珠眼中看见同样的恐惧。
两人凝视着城楼前眼看就要奔驰而来的千军万马,多看一眼,心中生出新的恐惧。再环视左右,城楼上人来人往,奔走脚步急促,有身着铠甲守城的士兵,也有布衣打扮的平民,所有人脸上都露出惊恐万分的表情。
惊恐也在寻常,若是城破,生活在城中的人,少不得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传言道,愿做盛世犬,不做乱世人,一语道尽乱世的苦楚。
只是这大军,是哪里来的?朱涟尚且不知。
“恐怖。”不留神,一书生打扮的男子站在朱涟身边,望着逼近的大军,开口感叹道。
朱涟一看此人,穿着打扮是熟悉的,不禁脸上现出悲苦来,脱口而出:“兄长。”
面前人就是朱涟未出嫁前娘家的兄长,前不久军营里那封望你去死的信是他亲笔写的。
胡珠后退两步,留兄妹二人说话。
“请王妃劝沈将军退兵,百年以后,朱氏可以让王妃入朱氏祖坟。”朱涟兄长终于开口将来意说出,他是端正严肃君子,一向能说一个字的,不说两个字。
“什么?”朱涟追问,不等兄长回答,便从话语中明白过来:原来大军是我朝的军队,能主导大军去留的是沈嘉树。
先前被军队逼人气势镇住,朱涟没想起来在将军府中听见的谣言,看来谣言的意思很明白,所谓的亡国之患,就是指沈嘉树派来皇城下的这支军队。
不光亡国一点影子也没有听见,沈嘉树的动向,也是朱涟没听说不知道也想不到的。
只是诧异过后,朱涟很快平静下来,继续凝视奔腾而来的大军,空气中飞扬的尘土,心想:原来心中仇恨,如果满溢出去,化为实体,便是如此模样。
朱涟从未想过,个人的爱恨,能够撬动千军万马。
人在怪兽面前,只是蝼蚁,轻易会被碾死。可是得知近在咫尺的死亡是沈嘉树主导的,胸腔中恐惧的情绪消退,朱涟终于平静下来。
民何畏死?
朱涟兄长见朱涟毫无反应,反而一副兴致勃勃地欣赏压城军队的模样,将之前的话语又说一遍:“请王妃劝沈将军退兵,百年以后,朱氏可以让王妃入朱氏祖坟。”一字一句,咬字清晰。
如今军队兵临城下,国将不国,大厦倾倒,朱府着急,才派人来做说客,说服朱涟劝沈嘉树收兵。
朱氏有如今地位,靠的是利益上和文官集团共进退,和平时代向皇室投诚。虽然不是顶流的世家,到底能在皇族宗室吃完以后,手指缝漏出那么一点,分一杯羹。
若是生逢乱世,在一支具有压倒性优势的敌军面前,朱氏显然是不能过像过去一样的好日子,所以才求到朱涟面前。
只是天家无私情,兄长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私情这种好东西也没办法存在于世家中。
朱氏惯会恩赐,如今的话,是通知氏族的决定,恩准朱涟死后入祖坟的尊荣。
死后有地方入土埋葬,当然是很重要的。可是人到底是生时感受重要,还是死后尸骨有地方存放重要?
若是活着的时候没有一刻的欢心,谁会在意死在哪里,有没有牺牲玉帛?
如果只有感受到幸福才能算活着,朱涟真正活着的日子,又有几天?
朱涟不太了解母亲、嫂嫂、弟媳、小侄女过得怎么样,只是父亲、兄长、弟弟和侄子,一定是过得很好的,过得比其他人要更好一些。
我朝女子一个人有什么力量能够打破父权制的结构?如果千年百年女子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生活中都有一样的感觉。
小的时候,朱涟去过一家老国公府做客,府上有一位上岁数的老太太,端得是富贵人家,膝下儿孙满堂,若是这样的老太太不幸福,世间还有哪位女子敢说自己一生顺遂。
朱涟原本是这样看待的,持有和世人的观点一样的看法:老太太真是富贵繁花,尽善尽美。
直到一日宴会,老太太与子女起口角,当着宾客众人,流着泪说:“老身有时候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只求速死。”
那一瞬间,朱涟诧异不已,同时明白过来:原来即便是富贵逼人,也无法抵抗女子在生活中感受到的苦楚。
思绪飘得远,也终将拐回到现在,此时此刻。
“只要朱氏女一日为端王妃,朱氏享受皇室亲眷的好处就不会间断。十多年来我为父母兄弟,做出的牺牲还不够报答养育之恩?”朱涟凝视兄长的面容很久,眼眶浮出水雾,又问:“如今,兄长还是觉得我该死。”音线微颤。
虽然是问句,却没用疑问语气,显然在发问之前是知道面前人的答案的。
父母恩,除非剔骨刮肉,才能偿还。至于有失贞之名,朱涟在兄长面前,就是该死的。
朱涟觉得喘不过气来,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内心深处,一层又一层地泛出来,带走身体的热量,指尖的温度渐渐流失。
善比美好,可是世间没有善。
德与善之间是什么关系?
德为善表,善为德里,一体两面。善是一种不可量化的品质,给人以温暖,德是善在世间可以实操的规则,抬高人的名誉。
失贞者死是德的误用。
以德之名,有心人能够造成尸横遍野,人间地狱。
圣人在世间推广德的时候,其实是希望能够在世间传播善,或者善的另一个名字,仁。
圣人在世间没有见过仁,如同朱涟在世间没有见过善。
杀人不善,不仁。更何况是对弱者进行联合绞杀。
若是以德杀人,德还是圣人提起时最初的模样?
我朝正道,是邪门歪道,容不下畸零之人,而迎合正道之人,看起来又不太像人,更像妖魔。
什么是人?
孟夫子说过,人皆有恻隐之心。
朱涟面对这些动不动以德杀人的人,有时候总感觉身在聊斋世界,人皮剥下来,腔子里有一颗妖魔的心。
规则高压之下,情无处生。
朱涟兄面对提问,沉默不语,沉默似是承认。
朱涟心里知道:兄长的态度,代表父母的态度,代表全家的态度。
可是就算全世界认同规则中的该死,你们是我的亲人,怎么可以说话做事,也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
孩童时候来自父母的悉心疼爱是真的,兄长友爱是真的,弟弟恭敬之爱是真的;长大以后嫂嫂谦和之爱是真的,侄女侄子孺慕之情也是真的。
既然情与爱在某个时间点、时间段真实存在过,怎么可以一朝失去?
昨日如在眼前,可是如今,你们怎么可以?朱涟感到鼻子有些酸楚。
如果说真实自我是一个发光发亮的稳定坚固内核,随着朱涟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真实自我的一部分,已然崩塌。
朱涟的亲人没有表现出亲情,没有表现出来的亲情不存在,所以朱涟没有亲人。
“我不会劝沈将军做任何事。”多说无益,说是恳求,对于某些人,朱涟不会恳求的。
与少女时代的明媚不同,婚后,朱涟脸上苦情的意味越来越浓,兄长觉得丑陋,皱起眉头,厌恶得不肯多看一眼。
“娘想你了,回家罢。”朱涟兄似乎早已料到劝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接着又说,“战事拉响,狼烟四起,你一个人难道躲得过?劝说退兵,对你也有利。”
见劝不了,开始打温情牌,朱涟的母亲虽然一向疼爱女儿,却也在回府时劝她认命。
什么是命?
命运是传承重复与轮回。
承认的才是命,不承认的就不是。
这些年,朱涟很少回朱府,偶尔回来的几次,会被父亲兄弟拉进书房里说朱氏决定拿下哪块土地,哪里的矿产权,需要王爷说情。
母亲嫂嫂弟媳则劝朱涟听从氏族男主人的安排,又说起如果王爷开口,朱氏有怎样的好处,不光是社会地位的提高,宴会上被他人艳羡,更是吃穿用度都能用上稀罕物,言谈间的兴奋与愉悦跃于言表。
在王府中遇见的伤心事,朱涟心中有怎么样的感受,被朱府众人的愉快心情冲销,一句也收不出口。
真是奇怪,每一次朱涟的心情低落到低谷,觉得世界再也没有光,没有热,没有欢笑;可是同时朱府众人却多么地开心愉快。
他人的快乐是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的吗?毕竟是至亲骨肉,朱涟不敢断定。
只是这么明显单方面输出的利益链条,什么时候才会断?
朱涟冷笑几声,兄长是从来不知道她的感受,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大家一起死。”朱涟诡异地笑起来,城楼旁树上白鸦惊起,扑腾翅膀,窜入空中,飘落一只白羽。
如果兄长没有看错的话,朱涟说死说得太过容易,没有一丝犹豫,不知道她是活得太苦以至于不畏惧死亡,还是天真幼稚,态度浮燥地轻视死亡。
君子敬生敬死不求死,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表明朱涟是个没资格聆听圣人教诲的愚昧之徒,兄长心里想着。
“好自为之。”兄长见朱涟冥顽不灵,怎么劝都不听,终于不耐烦,甩甩袖子走下城楼。
兄长走后,朱涟在城楼上站立许久。一来是在现场见到千军万马,被景象冲击,随后又得知军队是沈嘉树用来复仇的工具;二来是兄长来说情,无论做多少心理建设在遇见亲人的时候都没有用,兄长言辞中的兵刃太锋利,而朱涟心壳上的盾牌又太脆。
每一次,朱涟都会被刺伤。
可是,朱涟心里清楚,刺伤她的不是他人的话语,而是她内心深处对亲人的期待。
分明人人都有亲人,为什么就她没有?
没有。
朱涟的眼睛进了沙子,眼眶干涩而通红,沙子折腾朱涟的眼睛,眼角溢出水珠来。
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对亲人抱有期待,十年够不够。
如果不够的话,二十年呢?
在城楼上枯站许久,朱涟登马车回城,也许是马车上的将军府纹样太显眼,众人惊恐躲避,一路畅通无阻。
回到将军府,府内来往身着甲胄的士兵们比往常多上许多,个个健步如飞,一茬又一茬地在府内来回巡视。还有一些将领打扮,从门外进,在将军府转一圈之后,又从门外出,来往议事频繁。
沈嘉树在书房习字,朱涟走至沈嘉树身后,看今日日课,宣纸上几个大字,墨迹未干,笔走龙蛇,穹劲有力。
所谓字如其人,果然如是。
书桌上挂着一排狼毫毛笔,笔搁镇纸,砚台里刚磨好的墨汁散发出一股墨香。
习字是每日日课,朱涟做少女时在学堂,夫子教导每日习字,说是非为字好,只此是学。
是以京城文人许多都有每日习字的习惯,书房中文房四宝,一应俱全,选名帖临摹练习,到成年,也练十多年,一个个手上功夫精湛,没有写得丑的。
沈嘉树的字,一眼能看出是没间断练习过的,看来即便在边疆,这方面也没有放松。
沈嘉树拿起宣纸摊平着欣赏成品,眉目松展,露出满意的笑容。
墙外水深火热,难得沈嘉树能静下心来习字。
“王妃见过大象吗?”沈嘉树凝视着大字,突然问。
“大象?”朱涟回答,“没有。”
听闻大象是南方属国的产物,生长于草原,高大笨重,象腿如柱,象耳如扇,象牙如弯弓,难以迁徙。
前朝曾经从暹罗上贡过几头大象,中原没有足够鲜嫩的食物喂养,不远万里而来的大象在中原过得不太好,恹恹的,后来就没有活物贡品上贡我朝。
朱涟没有见过大象,这种动物生长在炎热的南方,沈嘉树一直在西北戍边,难道他见过大象吗?
接下来,朱涟听到一个有关大象与人的故事。
听闻有一天在某个地方,有一个人类和大象独自呆在同一个地方,山林里,食物是有限的,仅有的食物采集出来以后,分配出现问题:大象霸占所有的食物。
大象吃的香蕉,人类也可以吃来充饥,可是,怎么从大象嘴里抢到食物,是一个难题。
第一天,人类试着和大象讲道理,讲圣人的教化,希望大象能够听从圣人的教诲,按照德行行事,规则是:分食物给人类的是有德的大象,不分食物给人类的是无德的大象,希望大象能做一个有德的大象,不要做一个无德的大象。大象听不懂,愉快边进食边甩长鼻子,人类饿肚子。
第二天,人类和大象讲权利:人类和大象生活在同一片山林,对于山林出产的食物,人类有权利获取自己应得的一份。大象不应该霸占全部的食物,应该分一部分的食物给人类。结果是大象愉快边进食边甩长鼻子,人类饿肚子。
第三天,人类和大象讲利益,现在人类与大象是利益共同体,共同生存在山林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应该共进退。虽然现在是大象占据食物,但是也许未来所有的食物会被人类采集并占据,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下大象饿肚子,所以现在将食物分给人类,符合大象的长期利益。结果是大象愉快边进食边甩长鼻子,人类饿肚子。
第四天,人类快饿晕了,见讲道理大象不理睬,决定亲自动手,但是大象皮糙肉厚,人类的爪子锤上去像挠痒痒似的,反而因此激怒大象,被大象一巴掌拍死了。结局是大象愉快边进食边甩长鼻子。
朱涟等会儿,以为还有后续,见沈嘉树不再开口,才明白过来原来故事已经讲完,感慨道:“真是一个独特的故事。”
人与大象的故事采用寓言的形式,讲得很朦胧,山林在哪里,人指什么,食物又是什么。朱涟怀疑沈嘉树故事中的大象意有所指,但是猜不到他到底要说的是什么。
沈嘉树:“毕竟,一个人是不可能都不能斗得过大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