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朱涟入梦,梦中有沈嘉树,却是她不认得的沈嘉树。
不远处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朱涟四处张望,还是在军营,周围三三两两扎着帐篷,有些帐篷大一些,有些帐篷小一些,但是都是同一个规格的。
再远一些有一排栅栏,木头搭建的栅栏颜色暗沉,成弧形将帐篷包围。
教练场在远处,地形空旷,有人骑马奔跑,有人射箭。
朱涟抬头一看,天是蓝的,云只有几朵,暗部是灰色,亮部是粉色,边缘不清晰。
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除一个特别显著的爽朗笑声之外,还有一些马蹄声踏在地上的声音,弓箭离弦刺破空气的声音,甲胄穿上脱下碰撞的声音,还有一些说话的声音,窃窃私语的声音,有男声有女声。
朱涟左右看看,突然发现周围簇拥着的一群人,窃窃私语的声音,正是从这一群人身上发出的。
人群除在说话之外还在走动,朱涟恰好在人群中,人群走动的时候,连带着朱涟也要走动,不然站都站不稳,只能跟随着人群向前走。
可是这是要去哪里?朱涟左右张望,周围每一个人都面目模糊,连一个眼熟的面孔都没有找到,朱涟即便是想张口询问,也开不了口。
随着不停的脚步声,朱涟机械地迈动左脚与右脚,眼看着周围的景色变化,人群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帐篷,越走越远越远离营寨大门。
最终人群停下,面前站着一群身着甲胄的士兵、武将,簇拥着最中间的一人,青年男子身穿盔甲,正在高谈阔论,爽朗的笑声正是从他的口中发出的。
朱涟望着男子的背影,脑子里面却感觉到有一些不对劲,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来,似乎面前这个场景熟悉得很,是不是之前遇见过?
直到沈嘉树回头,朱涟看到那一张熟悉的面容,似乎早已在梦中见过千次百次。
高挺的鼻梁、横着上挑的眉毛,薄薄的嘴唇,脸颊尖锐的直线以及炯炯有神的双眼。
令人过目不忘的是那双眼睛,既锐利,又饱含深情。
不,朱涟曾经见过的不是这一双眼睛,另一双有深情的眼睛,而这一双眼睛里面没有深情。
朱涟记得那双眼睛,情意就是从那双眼睛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堵都堵不回去。
面前这双眼睛,除锐利之外,还是锐利,没有任何苦楚。
然后沈嘉树笑起来,笑容爽朗得没有一丝阴霾,那是沈嘉树没有遭受挫折时本来应该有的笑容。
看到这个笑容,朱涟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原来他的笑容也可以如此闪亮。
这个一个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沈嘉树,虽然朱涟此时此刻弄不清楚,记忆是十多年前的记忆,十多年前的记忆怎么可能这么记忆尤深,如在昨日?
只见人还是那个人,只是,整个人气质不同,朱涟甚至一时没有认出来。
风霜虽然同样在面容上刻下岁月的痕迹,整个人却因成熟而增添几分风韵,没有记忆中的悲苦,眉头是松的,笑的时候眼睛是亮的。
那双眼睛太亮,神色又太放松,使人一眼就能够分辨得出,这是位高权重之人,一生顺遂,从未遭受过挫折,半生如意,也从未遇见过忤逆,开口即是命令,他人只能听从,不能拒绝。
陌生感哽在朱涟的喉咙,不吐不快,可是既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不上不下,难受至极。
不,这不是朱涟想要的沈嘉树。
沈嘉树在哪里?朱涟四处张望,没有找到,除面前这一个。
“是你?”面前的沈嘉树认出朱涟,脸上有一瞬间的诧异。
惊讶的是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地点竟然能够见到不应该见到的端王妃。
现在沈嘉树仍然认得出来朱涟这张脸,即便十多年过去,沈嘉树本来以为他早已忘记端王妃的相貌。
人就在跟前,眼睛睁的大大的,是以朱涟将面前人眼中的神情,一一看在眼里。
朱涟看得很清楚,沈嘉树眼中除诧异之外,并没有别的神情。
奇怪,难道沈嘉树眼中还应该有别的神情,比如说,怜惜悲伤与痛楚。
朱涟脑子不太清楚,尽量甩头,将那些想法甩出脑内。
朱涟愣愣地看着沈嘉树的笑容发呆:第一次发现,原来笑容也可以如此刺眼。
刺痛的也许不只是朱涟的眼睛,那笑容像一根刺一样,更是刺进朱涟心里,引得朱涟阵阵心绞痛。
如云里雾里,心中愤慨的情绪余韵被惊讶所取代,朱涟只模糊感觉到不对,可是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总不能说沈嘉树不可能看起来这么幸福。
沈嘉树为什么不可能看起来这么幸福,难道是因为沈嘉树十多年也没有、不能忘记朱涟她?
是谁规定沈嘉树一定要记得朱涟的,要把朱涟放在心上。
有重要的什么东西似乎永远地错过,陌生的情绪在朱涟心里头翻涌,就连像一个玩意儿被献在沈将军的难堪,都被这些情绪吹得更淡一些。
懵懵懂懂,浑浑噩噩,朱涟没有忘记,本来是打算做什么的。
迟疑一会儿,朱涟抬起手臂,露出袖中的匕首,高昂着下巴,将匕首刀刃那一头对准脖梗,来不及刺,却被面前人一把夺下。
也许夺下一把匕首对于沈嘉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朱涟后退两步,还没有反应过来,匕首已不在手中。
手中仍有匕首还在的错觉,似乎只有把匕首握在手中,才能够给朱涟仅有的安全感。
已经被王爷像一个玩意儿似的献给他人,除冰冷的刀刃之外,朱涟还能从哪里获得安全感,支持她仍然站立不倒?
相比较起来,相守十年的夫婿的心意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而冰冷的匕首在朱涟眼中却是安全可靠的。
又是一声轻笑,沈嘉树嘴角微弯:“为个禽兽,不至于。”眼中有一丝光芒闪过。
沈嘉树眼中的光芒,朱涟来不及分辨,旁观的人却看得很清楚,这是一抹对献妻的男人的蔑视。
什么样的男人才会做得出来献妻的事?只有世间最低劣的。
至于被献之妻,一柔弱女子如何能对抗强硬的夫纲,需得尽心尽力向需要帮助的人提供帮助。
沈嘉树一贯如此处世,才能够得身边兵士们的敬仰。
看着沈嘉树爽朗的笑容,朱涟还有闲心想明白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传闻中因拒婚而心中衔恨,面前的沈嘉树显然是不在意的。
可是传闻传得有板有眼,像是真的一样。
传闻中说的是:沈嘉树自从被朱氏女拒婚以后,一时气不过,离开京城,远走边关。
可是面前的沈嘉树面对朱涟时,态度轻松,不像是把朱涟放在心上十多年也没有忘记的人。
“带王妃去夫人那里。”沈嘉树招呼身边的侍女,轻轻松松地吩咐。
端王妃毕竟是女流之辈,虽然朱涟运气不好,遇见一个畜生,遭遇这样悲惨的事,沈嘉树已经打算帮助端王妃一把。
可是朱涟与沈嘉树男女有别,所以将朱涟安顿在将军夫人处是最合理的安排,也不会被外人传闲话。
夫人?
一时之间朱涟觉得脚软到站不起来,幸亏身边侍女扶一把才没有瘫软到地。
朱涟觉得心跳的很快,扑通扑通,似乎就在耳边,响如雷鸣,全身的血液也不知道是流速加快还是减慢。
渐渐的感觉到垂在身边的手指尖已经变得麻木冰冷,没有温度。
朱涟左右看看,只见不光是沈嘉树、将领士兵,还是身边的侍女,都对将军夫人这一称呼显得格外平静,看来将军夫人是早已存在的一个人。
可是,怎么回事,分明朱涟没听说过沈将军已婚配,将军府也没有女主人。
哪里来的将军夫人?
对于朱涟来说,将军夫人的恐怖程度不亚于厉鬼催命,至于其中原因,朱涟也不知道。
侍女带朱涟往里走,朱涟疑惑地左顾右盼,想要停下脚步,可是无法与背后簇拥的人群力道相抗衡,还是被人群带着往里走。
眼看着被带离沈嘉树的身旁,朱涟伸长脖子往回头看:沈嘉树仍旧在风轻云淡地继续和将士们商谈之前没有谈完的事情,没有回头看朱涟一眼。
没能与沈嘉树对视,朱涟心中空落落的,只得移开目光,这时空气中的尘埃,跃入朱涟的眼帘。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空气中有浮尘,阳光照射下,微尘折射出细微的光线,将沈嘉树与谈话的诸君笼罩其中,随着微风闪烁,形成一圈光晕,还泛着涟漪。
近在咫尺,如远在天涯。
一切声音都远去,什么马蹄声交谈声脚步声甲胄装碰撞声,朱涟通通都听不见,眼中只有那一层又一层的光晕。
朱涟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但是却摸不清不知所措的缘由,心中泛滥巨大的疑惑,腿如灌铅,失魂落魄地跟着侍女往前。
一路上,朱涟整整回过五次头,直到目光中再也看不到沈嘉树的身影才停止回头,做无谓的挣扎。
整个人和断魂似的,眼睛虽然睁得大大的,却什么也没有看见。耳朵虽然竖着,却什么也没有听见。
脑海里面只有两个声音,在不停的打转。
一个是沈嘉树不见了;另外一个是他有夫人。
朱涟平日里不会这么说,这么想,但是在此处不知怎么,思绪似乎被放大,肆意流淌。
被结发夫婿献给别的男人的屈辱,在朱涟心中快消失不见,随之涌起来的,是一些不可名状浓稠情绪。
路再远,也有走完的时候,也有到终点的时候,人群终于停下来,面前是一辆马车。
不能接受的现实摆在朱涟面前,朱涟的脑袋似乎不再转动。
此刻,即便是山崩海倾在朱涟面前,朱涟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跟着登马车行驶回城,到一处宅邸才下车,朱涟抬头一看,“将军府”三个大字悬挂在匾额正中央。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处的将军府莫名给朱涟一种熟悉的感觉,不光是大门匾额上的字体,就连进门以后的摆设,也都是眼熟的模样。
侍女带着朱涟进门,穿过假山曲水,来到正厅,一女子端坐正堂,拉住朱涟的手亲切地说话,是将军夫人。
朱涟看看脚底,奇怪,脚底下没有云,不是在仙府,那为什么众人走路起来轻飘飘的,没有实感?
这位将军夫人更是奇怪,面目模糊,却给人一种温婉和顺,清丽如兰的感觉。
是朱涟心目中将军夫人应该有的样子,德行高贵,出身世家,容貌出众。
虽然朱涟根本就没有听清从将军夫人口中说出什么样的话语,朱涟还是感觉到说话声音好听,像玉石碰在石头上发出的声音,清脆。
到将军府,自然是听府上女主人的安排,无论将军夫人说什么,朱涟都没有听见,但是一一点头答应。
直到侍女们惊呼,将军夫人用手指向朱涟的脸颊,朱涟伸手一摸:湿的,才发现原来有眼泪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流出。
朱涟一边哭,一边笑起来,百思不得解,到底为什么要哭,分明她现在是安全的?遇见两位好心人要收留她,担心的屈辱的事情没有发生,看起来也不会发生。
为什么哭?
眼泪像水似的流出,不一会儿打湿上衣的前襟。
朱涟连眼睛也不舍得眨,可是面前的场景却突然变换。
面前的将军夫人消失不见,朱涟站在堂外,看着堂内,堂内是沈嘉树与将军夫人,正坐着说话。
两人的对话响在朱涟耳边,听得清清楚楚。
不外乎是沈将军不方便,让将军夫人照顾端王妃,又考虑到十多年前拒婚的传闻,将军在夫人面前再三避嫌,夫人含笑不语,显然是结发夫妻,情深。
两人说话时,偶尔对视,对视时情意绵绵。沈嘉树的目光黏在将军夫人身上,即便是外人,也一眼能够看出来丝丝情愫。
将军夫人温婉和顺又大方,不将流言放在心上,对待端王妃,则事事周到,处处体贴,是好女子。
这时有口齿不清的童言童语,在内室向堂内爬出,朱涟定睛一看。
原来是稚龄幼子,正牙牙学语,扑通一声摔倒,爬起来后又哭又笑,惹人怜爱。
沈嘉树与将军夫人连忙站起身去抱住童子,这时两人恰好看见朱涟站在堂外。
趁着与沈嘉树对视的机会,朱涟看看手舞足蹈的孩童,问:“你的儿子?”
那孩童虽然看不清楚相貌,可是一副冰雪可爱的模样,正是朱涟心目中该有的沈嘉树的孩子的模样。
麟儿,稚子可爱。
“吾妻吾儿。”沈嘉树笑着回答,饱含深情,眉宇间终于没有郁色,幸福满溢。
朱涟看着不一样的沈嘉树,轻松的笑容,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的沈嘉树,被拒婚以后,放下一切,娶妻生子,不再心累。
那个无论是爱她还是恨她的沈嘉树,不在这个世界里。
朱涟本该为沈嘉树高兴,却心如刀割,心里想着:不。
不。
这不对。
不应该这样。
这里没有我……
这里没有我的沈嘉树。
朱涟睁开眼睛,醒了,原来是个梦。
朱涟一摸汗衫,已经湿透,额头上冷汗淋漓,在床上枯坐,回想起梦中情景,心里一万个不敢相信。
似乎梦中将朱明平常心中不敢想,不敢说的都发泄出来。
比如那个很爱他的沈嘉树,如果梦中没有,朱涟宁愿从梦中醒来。
午后散步,朱涟在墙内,偏头看墙外,边走边闲聊:“说起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
“我?”沈嘉树很诧异。
“你过得很幸福,家庭和睦,将军夫人为人和善,麟儿可爱。”两人走到院中,朱涟抚摸枯木树皮,说道。
春天过去大半,眼看夏天就要来,可是,这颗枯木没有复苏的迹象,仍旧病恹恹的。
像人。
朱涟的目光盯着枯木,似乎要将树皮盯出一个洞来,继续说:“没有受伤,生病,会长寿。” 说着说着轻轻的笑起来。
朱涟回过头,看着沈嘉树:只要没有爱上我,你会过上幸福的一生。
阳光透过树叶洒下,微风吹拂,斑驳的影子摇晃,照在朱涟的石榴裙上。
此时,朱涟脸上的表情是沈嘉树看不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