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复一日,平稳的度过数日,朱涟闲下来将过去几天发生的日常小事在脑海里面过一遍,意外地发现:自己如今像一只被点燃的爆竹,动不动就生气,控制不住发火。
比如,昨天仆人在做日常事务,将一张凳子搬到一个地方,分明日日如此,从来也没有闹出过什么样的事故,却惹朱涟不高兴。
昨天那一会儿朱涟眼睛里面看见这一位仆人或者看见这一张被搬动的桌子,不知道牵动哪一根心弦,莫名之火在心头熊熊燃烧起来。
有一些话语也许明明不是在此时此地该说的,都一股脑子倒出来,话说得高,声音又急,满脸气恼,任谁一眼看都知道这是端王妃在生气。
具体说什么,反正也是一些不重要的话语,朱涟发完火,如今已经忘至脑后,只记得当时脾气来的真是又急又快、难以阻止且不好收场。
那时节在场的有三两个人,一些小厮仆人和侍女丫鬟。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尴尬,惊讶万分,一时被朱涟的急脾气给镇住,不敢高声语,脸上的疑惑却是明明白白的,分明写着:明明王妃是最好脾气一人,怎么突然转向?
不光众人疑惑,发完脾气以后就连朱涟自己也意识到不寻常,愣愣地想: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容易生气?
像一个容易点燃的爆竹,一点就燃、一点就破,最是形象生动不过。
怎会如此?朱涟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面子上挂不住,招呼众人散去,独自一人呆在屋里面纳闷。
按理说,人的脾气秉性并不会在短时间内产生减截然相反的巨大变化。
也许朱涟本身是个暴脾气,只是成年以后日子过得太过烦闷憋屈,压抑原本的性情。
因机缘巧合,意志与性情得到伸张,然后才恢复原本的性情也未可知。
虽然想到这个,朱涟下意识否认这种可能性,她在心里是不能够承认自己是个暴脾气的坏女人的。
然后是胡珠从府外采购回来,服侍朱涟洗漱睡下,第二日仍旧是闲散无事,散漫无趣。
朱涟在几个侍女的帮助下搬来一张桌子摆放在大树底下,春天榕树的花在微风的吹拂下,小朵小朵地掉下来,掉在早已准备好摆放的桌子上。
朱涟搬来一张矮凳子在桌子旁边,从绣囊里拿出针线包,拿出明面排列整齐的针线,抬起胳膊开始穿针引线。
等针线串好以后,今日的重头戏登场:朱涟拿出针线,一个接着一个地穿过榕树掉下的每一颗花。
榕树掉下的花并不成花朵状,反而像一朵小果子,只是没有开。如果踩在脚下,会流出汁液来,带有一种特殊的香味。
朱涟将榕树的花用针线串起来,希望能做出一个花环来,戴在头上,香气浸入发丝,整个人都带有榕树的气味,很是奇妙。
榕树香味很浓,比用什么香料薰衣柜效果还要好的多,又是纯天然的,朱涟每年只有在春天时闲下来的时候才会这么做。
做得太多还会分给屋里面的几个小丫头,小丫头们都高兴得很,塞在香囊里面,一整个春天的香囊都是香香的,不用塞更多的香料。
朱涟一个人独自趴在桌子上开始忙活起来,胡珠隔得远在屋外窗边站着往大树方向看。
只见美人串花玩儿,与身后大树红花绿叶美景相衬,温柔的气质呈丝状,一丝一丝的泛滥流出,抑制不住。真是好得很,美得可以入画。
朱涟伏案,弯着腰,将整个人都几乎趴在案上,一双眼睛盯着针线头不放。
每一次针头穿过榕树之花,圆果子总会被针头刺出汁液来,好在案上早已摆放着准备好的手帕。
朱涟一边穿花,一边用手帕擦去果汁被刺破流出沾染在岸案几上以及滞留在针身上的汁液。
不多时不光朱涟的手肘内侧,手掌以及手帕上都粘满姜红色的汁液,香气浓郁,芳香扑鼻。
一时之间,朱涟只注意到眼前手上这一点子花朵,连周围的声音都听不见,时间飞快流逝,不知深浅长短。谁知不多时,有人来了。
也许是因为下午的阴天光线不是很好,丫鬟都去忙别的事情去,周围也没有几个人在,再加上朱涟头顶上的大树枝叶繁茂,准备的案几又太小一点。
为看清针线与花朵,朱涟整个人都缩在案几上,以至于来人看不不清晰,压根就没有看见有这么大一个人在跟前。
在旁边路过的时候,衣带挂钩挂住案几的一角。再一用力,一把带翻案几。
一声惊呼,朱涟连忙站起来,好在人没有事,可是看到被踢翻的案几时,一时欲哭无泪,刚才忙活半天的事情就白忙活了。
只见榕树的花朵散落在地,已经穿好针线的花环被挂钩勾住,细线断掉,挂在针线上已经穿好的花朵也散落在地。
有一些花朵没有滚得太远,甚至被案几本身压扁,一颗又一颗地破碎,汁液迸出,在地上留下一抹绯红色的痕迹,散发出阵阵香气。
将军府后院本来就没有几个人,更何况是这样快步急走,是谁这么鲁莽?朱涟抬头一看,原来正是沈将军本人。
只见沈嘉树正满脸惊讶地看到被带翻的案几以及撒满一地的榕树花朵,连忙弯腰帮着收拾起来。
朱涟气不打一处来,脱口而出:“你做什么这么赶?”
可谓情景再现,和前日下仆搬桌子时挨骂有什么区别?
即便朱涟过后反思,意识到她不可以脾气这么暴躁,但是光脑海里面意识到也没有用,下一次还是控制不住脾气,容易生气。
只是这一次的倒霉鬼是沈将军。
请问温柔之人可以暴躁的发脾气,一时暴躁地发脾气之后还是温柔之人吗?朱涟不知道。
听见动静,丫鬟和仆人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恰好看见沈将军与端王妃面面相觑,同时又听见朱涟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一个个吓得脸色惨白,不敢吱声。
其实也不算是发脾气,只是声色俱厉,说话语气很冲,言辞夹枪带棒,委屈伤心化为愤怒,刀刃向外而已。
见到四周寂静的动静,朱涟明白过来,主要是从来没有人以这种态度过待过沈将军。
沈将军是谁?他在西北坐镇已有将近十年,从来只有他发号使令的,没有他听别人指挥的,更何况是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更何况行伍之人,日常在死人堆里打转,平日相处过程当中,自有其独特的一种相处方式,讲话的时候声音洪亮代表着嘻嘻哈哈取笑作乐,普通人来到军营当中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够习惯这种相处。
所以,的确是从来没有人以这种语气对沈将军说过这样的话,又或者说曾经这样说过的人都不再出现在世人眼里面前。
难堪的沉默,朱涟有些不好意思,又顾不上难堪,只得别过脸去,不敢直视沈嘉树。
只见沈嘉树一时怔住,似乎是没有想到朱涟会说这些,以这样的方式,反应过来以后倒是没发怒,听朱涟说完再走,走之前一直保持脸色不变。
等沈将军走后,在场的所有仆人松一口气,一时惊,一时喜。喜的是最终什么坏事都没有发生,同时也没有牵累自身;惊的是沈将军在对待端王妃时,如此好脾气。
奇哉怪哉,一个出了名脾气暴躁的人,能够单独对某一个人采取温和的态度?
仆人四散开来,留下几个丫鬟帮朱涟收拾,将翻倒的案几扶起来,再将地上完整的榕树花朵拾起来,将断掉的针线接起来。再拿打扫工具,将地上沾染的绯红色汁液打扫干净。
朱涟后退几步,手里拿着一串尚未完工的榕树花朵针线环,眼睛看着丫鬟们收拾地板,脑子里面仍旧想着刚才的互动,久久没有能够回过神来。
既然遇到这样的事情打断,朱涟看着案几上一团糟糕的针与线,一时摆弄的心思全无,吩咐丫鬟们收拾,自个儿却走入屋内,在窗下支起下巴发愣。
胡珠听到动静,并从丫鬟们口中听到事情发展的经过,连忙放下手头的活计,走进屋内,在朱涟背后不远处站着等候,以待自家小姐有什么样的吩咐。
谁知朱涟竟然从然后枯坐至黄昏,等到胡珠以为没有什么事儿,谁知朱涟竟然开口吩咐道:“去请将军来。”
以前朱涟为了避嫌,从来也不肯让沈嘉树来自己的住处,今天这是怎么了?
胡珠也想不明白,还是听从自家小姐的吩咐,安排一个丫鬟去落实,传话的丫头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地去请沈将军来。
沈将军的住处虽然离此处不算远,但是按照将军的日程,从上午直到下午一直有公务堆积,所以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请到沈将军,在等待的这一段时日里,朱涟在心里却将今日早些时候的互动想明白。
朱涟花费两三个时辰独自一个人思索才搞清楚,突然明白过来:沈嘉树让着她。
事情很明显,即便是道路旁的平民遇到朱涟这样的怒火,也要生气,更何况是几十万军队的大将军。
只要想清楚一点就好,因为随之而来一件更明显但是朱涟从来没有意识到的事实已经出现在心中,即便想要拂去也做不到,那就是:沈嘉树在所有事情上都让着她。
但是凭什么?
朱涟何德何能,能得沈嘉树的谦让?
再往深里面想,朱涟有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资格心安理得地享受沈嘉树的谦让?
朱涟苦思冥想,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没有。
没有德,没有能,没有身份,没有资格。
最后即便朱涟再怎么不想承认,也只好承认:沈嘉树对待她的态度里面,一定有情分在。
至于这种情分具体是什么类型的,是不是因为少年时曾经见过一面,好歹是个熟人,还是因为别的,朱涟不敢再深想。
不多时,沈嘉树风风火火地来,问:“怎么了?”
四处张望,又见不像有事的样子,疑惑地望着朱涟。
眼中的疑惑是真的疑惑,然而这疑惑,恰好出现在这个场景当中的迷惑本身代表什么,背后掩盖什么?有一些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事情,彰显在朱涟眼前,逼迫朱涟不得不承认。
那就是沈嘉树做为一个西北军统帅,手头公务缠身的时候,怎么会因为一个女人的一句话就扔下手头的公务,巴巴地跑来问,什么事?
已经再明显不过,明显得不能再明显。是不是
胡珠就站在朱涟身后不远处,朱涟回过头看一眼胡珠,早些时候,胡珠总在耳边念叨:“沈将军对小姐一片情深。”那时节,朱涟只是不信而已。
朱涟心中的这些想法,沈嘉树一句也不知道,只眼巴巴的望着,看有什么事儿。朱涟脸色很平静,回答道:“没事。”
气氛有些古怪,沈嘉树即便再怎么聪慧过人,在朱涟一句也没有开口的情形下是不会了解朱涟心里面在想什么的。
沈嘉树等一晌,朱涟不动也不开口,于是说道:“那我走了。”走的脚步还很匆忙,看来的确有公务在身。
衣带当风,背影匆匆。脚步重得能听到踩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嘭嗵一声过后又是嘭嗵。
“站住。”朱涟想也没有想,说话的速度比脑子转的速度还要快,喝止道,“谁让你走?”
又是那一种不客气、不见外的语气,是在过往的对话当中从来也没有出现过的语气。
愣住的除沈嘉树与胡珠之外,还有周围在场一大批仆人与丫鬟,没有人知道朱涟这时候在想什么,在做什么。
只感觉到怪异,无名的怪异,不知名的怪异,但是又不知道这种怪异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听到朱涟的挽留,沈嘉树只好停住脚步,回过身看向朱涟,脚边的石子周围的灰尘向上扬不太高的高度之后又落下来。
一炷香的时间,周围静悄悄的,只见朱涟还是下午见到时穿着的那一套,上身白底红花交领衫,下着绯色石榴裙。此刻低着头,神情奇怪,却很明显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此时是黄昏,太阳在地平线上马上就要落下去,余晖带着昏黄的光晕洒落在院落当中每一个人的身上。不仔细看的话,甚至会被衣裳上沾染一层黄色的光闪到眼睛。
对于朱涟的态度,沈嘉树一贯是知道的。要不然是胆怯,不敢多说话;要不然是羞涩的,不敢与外男交接;要不然是碍于礼数,心中不快不会说出来。
还有最明显就是避嫌,朱涟为避嫌,再怎么麻烦的事情也不会推辞,深恐教沈嘉树会错意。
所以对于朱涟的言辞与行为,沈嘉树从来不会多想,多想恐怕会有些伤自尊。
于是沈嘉树耸耸肩,吩咐下人把书房的信件拿过来,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山,还有一些余光。吩咐下人们在亭子里搬好桌椅,开始认真地开始批公文。
沈嘉树批公文的过程当中,朱涟捡一个小板凳,在离亭子不远处的地方坐下,直愣愣地一直看着沈嘉树,目光毫不掩饰。
为了避嫌,即便是两人不得不相处的场合,朱涟也是尽量避免直视沈嘉树的眼睛的。所以如今毫不掩饰的目光,看起来就太与之前不同。
那究竟是看仇人的目光,还是看情人的目光?仆人们在心中默念,只是不敢说出声。
时光一寸又一寸地流逝,黄昏的太阳,在人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很快就落下山,光线也从倾斜缓慢变为与地面平行,终究一点影儿也看不见。
天乌麻剌黑,屋内已经开始掌灯,穿过窗纸透出来,带有一种脉脉的温度。
沈嘉树已经回完所有的信件,天已经漆黑,站起身来,吩咐仆人收拾好信件,放在书房。
沈嘉树打算离开前特意绕过亭子走到朱涟跟前来,与其对视。
朱涟略微抬头看着沈嘉树,连眨眼的次数都很少,那目光灼灼,可惜没人看得出到底带着什么样的情绪。
沈嘉树见朱涟实在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于是转身离开。
整个场景怪异到极点,没人知道朱涟在想什么,沈嘉树这次要走,朱涟没有阻止。
直到离开,沈嘉树都不明白朱涟这一趟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