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架偶尔晃动,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小,只间或传来几声说话的声音。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太复杂,包含太多东西,比如,朱涟想想说道:“我其实过很多年以后才明白过来,我和父母的关系,其实是一种利益关系。情分与利益都是有的,只是大部分时候,是利益占上风。”
所以朱涟满怀希望回娘家主持公道的时候,朱老头子想的更多的是朱氏依附皇室能得到多少好处,而不是自家女儿受多少委屈,所以希望朱涟忍耐,这就是利益占上风。
毕竟忍耐痛苦的是朱涟,而维系皇室婚约关系,受益的是朱氏全族,与巨大的利益相比,朱涟个人的痛苦则对于朱氏来说不值得一提。
有利益的时候,里面就没有情。
只是在话术上,朱氏二老从来不会将利益的事情说开,而是会提点朱涟:“是你的命。”
痛苦是你的命,要认命。
又或者“父母爱你,你要为父母忍耐,才能回报这些年的恩情和疼爱。”还有“满足父母的期待,不然怎么证明你爱父母?”
通篇都是感情,爱,恩义和回报,都是些好词,没有一个字跟利益相关,也没有一个字提到铜钱。
都是在训狗。
没有共情,不顾及对方感受的时候,更多的是一种权力关系,而不是情感关系,而有权力的时候,就没有爱。
朱涟是个世俗意义上奇怪的人,若是在一段关系中看到利益,她就懒得经营,宁愿一个人呆着,以至于最后孤立无援。
又或者说,朱涟在各种人际关系中受损太过,以至于在接触人的时候,下意识会选择远离。
朱涟与王爷的关系是弱利益负共情关系,弱利益是指王爷损,王妃损,一损俱损。
朱涟与沈嘉树的关系中没有利益,却有共情,看起来像爱。
如果不是有情,谁会和你同频共振,谁会因你的快乐而快乐,因你的痛苦而痛苦。
然而,朱涟不敢信,知道一定是她搞错了,毕竟他喜欢我是世界上最容易搞错的事。
毕竟,沈嘉树明明亲口承认过他恨她,无论表现得多么地叫人容易误会,都是恨,不是爱。
只有爱会错认,恨不会。
而且世界上全是恨,没有爱。
一个在世间从来不存在的东西,世人知道是珍奇稀罕物,跟朱涟说撞大运捡到,朱涟只会觉得这是一个新型的骗局,才不相信是真的有什么稀世珍宝。
就像一个小孩儿在沙滩寻珍宝,本来没有珍宝的地方怎么能寻到珍宝?能握住的,只有掌中沙而已。
到太阳落山,能在沙砾中找到几颗好看的鹅卵石,未尝不是珍宝。
世间事都复杂难解,又复杂难说。
人是其中最复杂的。
所以朱涟放下心头的猜疑,决定一切随风,不值得放在心上。
朱涟将脑海中的一大串其中捡几句简单的,说给沈嘉树听,借以解释她前头的话。
从沈嘉树脸上看不出来听懂没,不过也不重要,都是些有的没的,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只是一些琐碎的生活感想。
只是别人子孙满堂,沈嘉树独自一人过这么多年,一定知晓孤独的滋味。
和煦的风吹过来,吹到朱涟的脸上,因说完心里话,朱涟觉得痛快极了。
“走了。”见朱涟像是说完,沈嘉树从秋千上站起来,打算走。
谁知被朱涟止住,“等等”,追上来,返回屋子取个包袱,跟在沈嘉树旁边。
沈嘉树一脸疑惑,不知道朱涟这个打扮是打算去做什么。
谁知朱涟说道:“今日去曲池。”脸上带着许久不见的蓬勃生机。
许是将话说开,又许是通过之前一阵子又是见血又是流泪的闹剧,将朱涟心中所想一一表达出来,此刻觉得神清气爽,还有心情郊外踏青。
京郊曲池是京城盛景之一,由前朝开凿引邻水汇聚而成,独在京郊,恰逢春景,可谓一池春水。
每一次见到曲池的时候,见到宏伟气象,心情都会沾染一些疏阔,变得晴朗起来。
人总是会受到自然景象的影响,或者是被打动,或者是开阔眼界,或者是转变心情。
朱涟相信,能够影响她心情的美丽景色,也能影响到沈嘉树。
平心而论,沈将军少言寡语,不是一个好懂的人,若不是军营的军务一直在运转,几乎都不知道沈将军在做什么,想什么。
自从毒酒事件以后,沈嘉树在将军府被一群太医围着灌药,苦水不知道喝掉多少盅,除上次见到朱涟满身血一时情绪激荡咳起来之外,其他时候的确不咳,看着像个没病的人。
可谓生龙活虎,精神矍铄。
虽然沈嘉树老是说他老了,到要入土的年纪,可是朝廷五十也当不上宰府相公,沈嘉树的年纪,正值壮年,若不是病弱耽搁,也该是一心一意搞事业的年纪。
只是人年纪越大,城府越深,越瞧不透。
一般来说,及冠三年以后,宦海浮沉,这些成年人,等闲不会被外人瞧出心思。
想必皇帝暗地里为沈将军是忠是奸想得头发掉光也想不出来,好在朱涟从不想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她只知道:情衷之人,一定爱山爱水爱山河。
沈嘉树看起来像是个无情之人,其实掩藏在高冷寡言面具之后的是情衷。
更何况再不出门踏青,春要飞走。
千万留春住和可怜留春不住,是每年都在循环发生的事,诗人不知道写过多少首诗说春来与春逝。
春来的欣喜与春逝的伤悲,来年春不是今年春的执拗。
诗人眼中净是春景与花谢,枯荣在眼中倒映轮转。
既然将军与王妃要出门,很快准备好马车与车架,朱涟跳上马车,又甩帘子,从车窗外伸出脑袋,问:“将军要坐马车?”眼神无辜。
古时有同车的颜如舜华,还有宫廷妇德之首的却辇之德,都是和马车相关的。
在我朝,男女同车是一件极为亲密之事,若是关系不到位,同车则显得突兀。
“不用。”沈嘉树直接一口拒绝,打马往前,看也没有看身后的马车一眼。
似乎拒绝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朱涟还有心情在马车内坐着发笑,为沈嘉树逃难似的飞快背影。
暮春总是过得很快的,到曲水池畔时,已然过去好几个时辰,朱涟跳下马车,沈嘉树牵马在树上栓绳。
带的几个随从还有侍卫远远地跟在身后,隔得不近也不远。
我朝皇城沿用前朝,有些建筑比朝廷年纪还要大,带有极悠久的底蕴,一个不起眼的栏杆处也会有很多诗人的题诗,是一处繁盛的所在。
皇城中不缺胜景,其中亭台楼阁精致美观,大雁塔,小雁塔分别是佛教寺庙和皇家寺庙常用祭祀的地方,香火鼎盛,还是举世闻名经文的藏宝处,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和城中盛景相比,曲水因孤零零地在远郊,来往的行人或者游客要比城内少得多,胜在清静。
朱涟看着情与景,不禁想:此情此景,像不像她,还有他。
诗人见到美景,总是会诗兴大发来写诗,光状景的诗都不知道有多少首,也有以景喻人。
不说人美,只说景美,然后人似景,景似人,人与景共美,类似佳句层出不穷。
不过都是矫情,人寄情于山水,山水何用情于人?
朱涟与沈嘉树二人在池畔慢慢地散步,曲水因处在京郊,是以面积阔大,一眼望去看不到边缘。
水面波光粼粼,阳光照在水面上,折向人,有些晃眼,朱涟边走,边抬手遮住眼睛。
微风徐来,水面晃动,连带着粼粼波光的影子在朱涟衣裙上晃动。
朱涟今日穿一件白色的上衫,配一件绯色的石榴裙,款式简单大方,正配衣着主人的性情。
趁着朱涟遮眼没注意,沈嘉树直愣愣地盯着着晃动不止的光斑瞧,有些失神。
毕竟,有一些人和光一样,明媚照人。
毕竟是个大水池子,一直走,也会累,于是停下来在草地上铺着布垫着歇脚。
朱涟打开包袱,将昨日看的诗集拿出来,争分夺秒地继续翻看。
朱涟少女时就有这样的习惯,看茶话本子习惯一口气看完,等不到第二天,是以今天虽然出门踏青,还是把作夜看的诗集带来。
“在看什么?”沈嘉树从朱涟手中接过,正好翻到一页,“恨血千年土中碧”,李贺的诗。
李长吉素有诗鬼之称,在艳阳高照下,大树草丛间,摊开的诗页怎么看都不太应景。
沈嘉树翻了一下,说道:“我以为你会读李义山。”
李义山以情诗晦涩多情著称,的确是朱涟少女时爱读的诗。
朱涟摇摇头,不欲解释偏好诗歌风格变化的心路历程,将诗集收起来,从垫布上站起来,拍拍沾在裙裾上的几根野草,引沈嘉树看山看水,看树看花。
沈嘉树眼中,朱涟容色,远胜山水风景,听见朱涟说道:
“无论打算做什么,希望今日山水,能留在你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