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涟的伤养许多天才好。
其实就是看着吓人,有衣裳挡着,除手掌撑地的那一片,其他只是刺破皮肤,寻上好祛疤药日日涂着。
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上好的伤药,一小快比黄金还要贵重,太医院的医女日日来叮嘱着上药,朱涟其实无所谓,奈何府中有人上心。
原来自从沈将军中毒病重,端王妃摔倒受伤,闹得阖府皆知,端王妃是因为担心沈将军的病情,才不小心摔倒的。
甚至端王妃因为过于担忧沈将军的病情,连摔倒受伤都感觉不到疼痛,无论端王妃怎么小心地掩盖心思,都在这一场闹剧中显露无疑。
等伤势好转,朱涟回过神来,脸面上挂不住,连着好几天都愣愣地不说话。
胡珠知道自家小姐这几年明哲保身,轻易不流露感情,如今遮遮掩掩的小心思不仅被心中惦记的那个人知晓,还大张旗鼓地被整个府邸的人都知道,难怪需要时间消化。
是以朱涟歪头假寐时,胡珠只在一旁静静地守候,从不轻易打扰。
院子里新安的秋千架,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在朱涟看来,秋千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小时候没少玩。
虽说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可是看着在空中荡来当去的秋千架,朱涟想起孩童时玩耍的快乐,心痒痒,忍不住要坐上去。
坐上去以后,双腿用力往前后踢,秋千摇摇晃晃地荡起来,抬头正好对着一面墙的爬藤。
爬藤绿油油的,正好是春天,显得格外生机盎然,有一半是府邸修缮以前就长的,另一半是修缮府邸时园丁新栽种上去的。
一眼望去颜色不一致,一半是青绿,一半是黄绿色。
绿色洗眼,与天空中白色的云相映成趣,朱涟荡着秋千,一会儿看看眼前的绿色,一会儿仰头看头顶云朵的白。
白也是渐变色的,是白中带粉,白中带灰。
看着云的时候,似乎满腔的烦心事都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活着的轻松愉快。
要是人能一直看云,什么都不做就再好不过。
沈嘉树来时,朱涟正独自一人在秋千上荡着。
朱涟的性情不是好热闹的,是以除去待在她身边十多年的胡珠以外,屋内几乎没有留人伺候,院子里虽然留有人手,但是乍一眼望去看不到几个人。
沈嘉树来以后,院子里就朱涟和沈嘉树两个人。
“伤好了吗?”沈嘉树走过来,问。
院落的圆形拱门在秋千架的侧前方,朱涟听见声音,转过头看向沈嘉树,这是两人自从受伤以后的第一面。
原来,沈嘉树知道朱涟脸皮薄,出上次那个闹剧以后,沈嘉树忙着军务和应对朝堂上华服诸公,忙活几天以后才得空来看朱涟。
世间上唯一一个会为他哭,为他流泪,为他伤心难过的人,沈嘉树怎么舍得不理不睬,若不是畏惧人言,恨不得一天来看三次。
朱涟虽是大美人,但是大美人脸上基本上没有表情,这次与沈嘉树对视时,能够明显感觉到平静,和上次又是血又是咳嗽声相比。
朱涟点头,往边缘让让,空出一个人的位置,轻拍秋千架,示意沈嘉树坐下。
秋千形制是单人的,不算长,只是要比单人的长一些,一个人坐着宽敞舒适,坐两个人就有些挤。
沈嘉树虎背熊腰,比较宽,若是真坐下去,两人可能会挨着肩,碰到脚,朱涟一向谨守礼仪,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么大胆。
怎么肯放过与朱涟挨着的机会,沈嘉树接受邀请,几乎想也没有想,就走过去坐下。
沈嘉树小心地调整坐姿,一只手撑住秋千一侧的藤条,将大半身子的重量放在藤条边,生怕挤到身边人,然后才看向朱涟。
几乎是肩并肩,胳膊挨着胳膊,腿挨着腿,沈嘉树甚至能够感觉到手臂碰到的肌肤是温热柔软的。
两人离得太近,朱涟的腰肢似乎伸手就能揽住,沈嘉树心猿意马,担心自控力不足,移开闪烁的目光。
朱涟实在平静,除刚才转头看向沈嘉树与邀请他坐在秋千架上以外,仍旧看向前方的绿色爬藤墙,视线一动也不动。
朱涟抬腿荡着,只是现在秋千架比之前多一个人,荡的幅度小,几乎荡不动。
沈嘉树伸手想要去撩朱涟的衣袖,被朱涟“啪”的一声打在手背上,尴尬地收回手背:“我是想看看伤。”
“好了。”朱涟音色透着紧张,音色干巴巴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爬藤,没转头看向沈嘉树。
用的药是国库里的贡品,一小块比黄金还要贵重,大块大块地涂在朱涟脸上,像不知道药材贵重一样,若是这样还不好,怎样才能好?
我朝女子受伤以后,最重视留不留疤,无外乎是担心容色衰减,影响到穿衣吃饭。
朱涟有王爷做夫君,一点儿也不在意容色。
沈嘉树没办法,目光在朱涟受伤的地方打转,此时也转过头,与朱涟一起盯着爬藤墙瞧。
“你好点没?”朱涟突然问。
在爬藤的一片绿中,沈嘉树似乎看到上一次见面时朱涟石榴裙上沾染的红,无他,竟然有人因担心他的病情而太过心痛,感觉不到自己受伤的疼痛。
这么罕见的事情,不像真的,像只在茶话本子才子佳人故事里才会出现的情节,但凡见过一次,沈嘉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不咳了。”沈嘉树回答。
自从发觉他人的关心,不想让朱涟太担心,连带着沈嘉树对病情也重视些,多问几个太医,如今在试新方子,虽然延不了寿,好歹治疗咳嗽上更有效果。
“怎么不去点卯。”朱涟接着又问。
“皇帝放我的假,这几日闲。”沈嘉树回答。
因说的都是寒暄,没有实质性内容,朱涟问的也快,沈嘉树答得也快,似乎两人都心知肚明,重要的还在后头。
朱涟神色实在是平静,与上一次见面的悲戚有很大的不同,似乎养伤这几天把悲戚消化,沈嘉树实在是不知道朱涟在想什么。
两人来回两句,朱涟才提起正题:“先前,是我情绪激荡,将军别放在心上。”
朱涟终于提起先前,沈嘉树感到很诧异,似乎无论说什么,都不该说这句。
虽然沈嘉树知道以朱涟谨慎的性格,即便是担心,也不会表露出来几分,更何况是公之于众的担忧,若是不否认,反而不符合朱涟保守的性格。
只是沈嘉树隐隐约约从朱涟说话的语气,平静的面容看出几分异样来,感觉到朱涟不是简单地想划清界限。
朱涟继续说道:“我不会要求将军做什么,不做什么的,将军想做什么就去做。”
沈嘉树似乎没想到朱涟会这么说,极低地应一声,脑子里却满是疑惑。
毕竟之前朱涟因沈嘉树的病,气得连流血剧痛也感觉不到,将军府有眼睛的都看得到。
如今这是怎么回事?沈嘉树就快把疑惑写在脸上。
无论如何都扯不上要求将军做什么,要求将军不做什么,以端王妃与沈将军的交情,还没到能够影响沈将军行为的地步。
而端王妃此刻表示她没有要干涉的意思,听在耳中,就有些不是滋味,按照朱涟之前的习性,只有唯恐不够格,绝不会自诩身份而越界。
究竟是怎么回事,沈嘉树直觉重要的话还没有说出来,继续听。
朱涟又说:“之前是我魔怔。”
这话听起来极像另一个意思,若是小娘子说与郎君,那是在撒娇。
只是朱涟的性情太过端方古板,恪守礼仪,可不像是会撒娇的人。
若是胡珠在,可能会猜测是碍于礼数,身份,朱涟想要把之前失态中表露出来的过度的不符合礼仪的关心收回来。
其实不是。
这几日朱涟想通了,人与人的关系,不只是身份,名分这么简单。
朱涟想要收回来的,不是越过礼仪界限的非分之想,而是表露过多情分随之而来的影响力。
若是否认影响力的存在,不是蠢得看不清情意,就是坏得想顺杆子往上爬,借此捞点好处。
朱涟自诩没有那么蠢,那么瞎,也做不出借着情意损害他人,自己捞好处的事情。
是以关心是半点也不会说出来的,撇清关系的话却要说一千次一万次,生怕造成误解,我是关心你的。
眼瞎的人只能看见明面上的权力,看不见人对情意的渴求,也看不见人因渴求情意,愿意做出的妥协,因此产生的影响力。
所谓的权力,是指人对人的影响力。
在朝堂上,君主对臣子提出要求,臣子基于某种原因而服从,这是权力;在家宅中,主子对奴才提出要求,奴才顺从地为主子提供服务,这也是权力。
还有另外一种更隐蔽的权力是,某位富家子弟对青楼清倌一见钟情,散尽家财为清倌捧场,对清倌提出的任何要求无一不听从,包括休弃府中无过错的正妻。
这个时候,清倌对富家子弟拥有的就是权力。
像沈嘉树这种亲人全部都不在人世的,但凡有人表露出一点儿情分来,也许未必是真的关心,只是想从沈嘉树这里换点利益而已。
朱涟说这个话,撇清自己,未免没有担忧沈嘉树被小人欺骗的用心在。
另外一点也很重要:人是没有资格提出要求,让他人去改变的。
一是人不会变,二是没人有资格对他人提要求,包括任何人,和任何要求。
只要提了,就是僭越,虽然我朝在人际关系中借着一丁点儿的情分来僭越要求的满地都是。
即使这个希望是:希望你活下去,也不能提。
沈嘉树思忖半晌,才明白朱涟心里的弯弯绕绕,亏得沈嘉树的心思也常是九曲回肠,于是开口应承下来:“王妃原本就没说什么。”
这是答应不为情所动,不为他人轻易做出改变,只做自己。
见到沈嘉树的应承,朱涟终于松一口气,今日想要说的最重要的就是这一点,至于沈嘉树究竟是怎么才能明白的,朱涟暂时还搞不清。
朱涟点头,思维发散开来,继续思忖:圣人提倡的是名实相符,可是世间多的是有名无实和有实无名。
朱涟不打算去影响别人,特别是沈嘉树。
人与人之间,本来不该有这样强的影响力。
有时候,人对人的影响力,看起来像是情分的表现,可是朱涟知道,不是的。
情分难得,哪有这么容易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