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涟与沈嘉树两人在府内散步,太医叮嘱病人病后休养,要多走动,沈嘉树看着朱涟脸色,问:“王妃怎么不高兴?”
自从沈嘉树醒后,得知病重事实,没有侥幸的余地,朱涟虽然神色如常,起居与寻常没有太大的区别,可是却发觉她心脏老是跳得很快,至于脸色,和一块冰似的,从来不笑。
朱涟原本就不是怎么快乐的人,毕竟,在王府那个压抑的环境除王爷自己以外谁能快乐起来,可是到将军府一段时间以后,朱涟的神色没有在王府时那么沉重,表情也轻快起来。
谁知自从沈将军中毒受伤以后,朱涟的脸色又沉回去,就连日夜不离的胡珠也感觉自家小姐这几日情绪实在不对劲,可是沈将军都苏醒过来,为什么小姐还是绷着脸,胡珠不敢问。
“将军受伤了,我不知道;将军病了,我不知道;将军要……我不知道。”朱涟最终没有把“死”字挂在嘴边,“有什么可高兴的。”
朱涟回忆起军师的表情太不祥,不像是相信沈嘉树能活得很长的样子,再联想到有一天晚上,朱涟进入书房给沈将军朗读兵书之前,恰好遇见沈嘉树与军师两个人在谈事情。
那时,朱涟就注意到沈嘉树对军师交代得事无巨细,详细得令人感到恐惧,似乎在准备后事。
与如今不为人知的重病联想起来,朱涟才明白过来,原来当时她的感觉是真的,的确病入膏肓,的确是在交代后事,交代得即便是离开沈嘉树本人,也能够让西北军维系日常运转的办法。
自从见到军师不详的脸色以后数日,朱涟每一天都来守着沈嘉树吃药,还是在沈将军的卧房里,那时沈嘉树还在卧床静养,药童端过来的药汁,沈嘉树当着朱涟的面,一饮而尽,半点儿也没有迟疑。
看到沈嘉树将药汁都喝完,朱涟不禁笑起来,从太医开方到药童熬药,都专门有人守着,错不了,至少太医开的药是有作用的,能好转。
朱涟的笑容像是太过开心,而显得有些傻兮兮的,大美人脸上难得会露出傻兮兮的笑容。
可是从沈嘉树和军师不变的神情来看,不像是有用的样子。
到沈嘉树再一次将药汁一饮而尽后拿手帕擦擦嘴角的褐色汁液还面不改色时,朱涟看看病榻上的病人,看看拿着药碗的童子,还有站在一旁军师不变的脸色,突然明白过来,问:“药没有用,是不是?”
若是有用,这两人,包括病人本人,不会是如今这副模样,至少也会情绪上扬,离病好更近一步,可是没有。
光从沈嘉树的脸色就能看出,两人都不信这药的药效,只是机械地喝药而已,也许对于沈将军来说,和喝苦味的水没有区别。
沈嘉树转过头不欲与朱涟对视,反而问:“难道不是太医开的?”
太医开的药难道是没有用的,沈嘉树知道朱涟相信太医开药的药效。
沈嘉树说的话,太像兵法上说的混淆视线,然后声东击西,这些沈嘉树在夜晚读兵书时曾经亲自教过她,谁知在面对她时,竟然也会这样敷衍。
既然已经开始敷衍,朱涟知道沈嘉树是根本没打算跟她说实话,盯着沈嘉树不放,最终知晓从他嘴里撬不出一句话,遂放弃,转而问军师,“药是不是没有用?”
军师只是恰好在屋内,跟沈将军说一件事情,本来马上就要走,谁知竟然会被端王妃问住。
军师表情尴尬,看看沈嘉树,又看看朱涟,见沈嘉树没有搭话的意思,不得已回答:“已有人出海为将军求药。”说罢落荒而逃。
若是太医开的药有用,何必再请人特意出海求药?军师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明显到朱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沈将军声名在外,得到许多人的爱戴,既然需要神药,自然有能人异士为他出海求药,只是具体什么时候出的海,哪些人去的,什么时候回来,没有明说。
朱涟还要仔细问一问,被沈嘉树拦住,道:“别,还是我说。”
军师已经被朱涟说得落荒而逃,本来是沈嘉树的事,没道理让军师替他尴尬,先前沈嘉树不欲说得直白,只是难以承受朱涟得知真相后接受不了的目光。
朱涟直视沈嘉树,听见他说:“太医,不过是个营生,只能治病,哪能治命?”
太医院已经集结全国医术最好的大夫,即便还有民间的江湖郎中与偏方,又哪里是可信的;若是太医院说不行,哪有什么办法。
生病是命吗?原来沈嘉树是这么想的,命中注定抵挡不住的,多么悲观。
可是命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就连圣人也罕言,在世的普通人谁又能自诩看得破。
朱涟从矮凳上站起来,在屋内走几步,犹笼中困兽,脚步凌乱,透露着慌张,突然转过头问:“真的没办法?”
朱涟眼中,满是希冀,沈嘉树从未料到他的生死,竟然会如此牵动他人的关怀,更何况这人是朱涟。
“除非大罗神仙转世。”沈嘉树竟还有心思说笑。
我朝的医术,其实是有界限的,不是所有疑难杂症都能医治,有些病症是大罗神仙转世也治疗不了的。
“可是你……”朱涟又说,“又不是女子,还有大好的前程,怎么就……”也许是着急,说话也断续。
朱涟见过许许多个不欲在人世苟活的女子,同时也见过许许多个在人世间春风得意的男子;因性别不同,境遇犹如天上与地上的区别,怎么会遇见导致轻生的事情?
什么是轻生,不是真的上吊投水才是轻生,像沈嘉树这样对治病没有干劲、静静等死也一样是轻生。
“原来在王妃眼中,只有女子,才会生无可恋。”沈嘉树偏头看向窗外,避开与朱涟对视。
背地里,朱涟曾经拉着军师问过,军师苦不堪言:“王妃,怎么都私底下找我,若是将军误会……”
军师考虑的无非是男子的嫉妒心,先不说沈将军有没有资格嫉妒,光现在这个要出人命的情景,还顾得上男女之间的这些小暧昧?
“误会什么?”朱涟才不管,问,“沈嘉树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军师点点头,只是支支吾吾地说:“太医说过的。”
太医说的是受伤,肺腑受损,可是朱涟没有在沈嘉树身上见到求生的愿望。
人,总是留恋人世的。
即便是朱涟,也是每一日都睁眼的。
朱涟无法想象有人病重将死,却没有求生欲。
明明沈嘉树面前功名利禄唾手可得,何至于轻生。
“何至于此?”朱涟问,“发生了什么?”
朱涟信一半,她眼中看到的,得到军师的承认,沈嘉树的问题不在于重病难治,而是在于生患重病时丧失的求生欲。
同样的疾病,若是一个求生欲强些,能活得更久;另一个求生欲弱些,则没有多少时日可活。
对于沈嘉树现在罹患的肺部重病,药石没有作用,求生欲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过得好的人,像王爷,肯定是想活到千年万年的;过得不好的人,像朱涟,也就得过且过而已。
没有哪个过得好的人求生欲不强的,没有哪个过得不好的人想要活得更久的。
沈嘉树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位高权重,万事顺遂,朱涟只能想到,是在西北的这些年来,发生什么转变沈嘉树心情的事。
在西北时发生什么,看沈嘉树那一副打太极的模样,于是朱涟只能去问军师。
“能告诉王妃的,王妃打听也能打听到。”军师脸色为难地说道,“不能说的,王妃只能去问将军。”
也许是在军营混得久,深谙用兵之道,军师说话遮遮掩掩,没透露出什么重要的消息。
朱涟相信自己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肯定过,沈嘉树喝药虽然喝得爽快,眼睛里却没有生意。
沈嘉树到底怎么回事?
回到此刻,朱涟想着想着,就问出口:“你到底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如果发生什么,好歹也有个由头,知道是受刺激,才导致的情绪异常;若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就更可怕,连源头也追不到。
“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沈嘉树笑了。
朱涟不会忘记这个笑容。
有些人活着的时候也要死不活的,明眼人一看就知,像朱涟,如槁木死灰,很多女子婚后的模样。
有些人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看起来会长寿,结果重病在身,要死要活,还没有生欲。
世间还有比沈嘉树更难懂的人吗?
见到沈嘉树的模样,知道即便再追问,也不会听见回答,于是没有再问。
两人听医嘱散步,保持好心情,在将军府后院走动,沈嘉树只知道问朱涟为什么不高兴,却不知道他自己正是朱涟不高兴的缘由。
得到沈嘉树的亲口承认,似乎有什么尘埃落定,再无侥幸,朱涟几乎能够想象沈嘉树变成尸体的冰冷模样,不禁手捧胸口,感觉到胸腔处传来阵阵明显的心绞痛。
以往听说有人情志郁结,至于殒命,朱涟如今算是尝到滋味,教人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