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树艰难地转头,四处看看,是他卧房没错,只是人来人往大变样,都快认不出。
他的卧房里平日没有这么多东西,也没有这么多人,再仔细看,多出来的东西多是药囊之类的,多出来的人多是太医和药童。
清静的房间变得吵闹,简单的陈设变得繁杂,换成是谁都会感到惊奇,沈嘉树只对从未出现在卧房的朱涟感到欣喜。
一直有小厮在观察沈将军的动静,如今见到沈将军睁眼苏醒,一溜烟地跑得没影儿,欢喜地奔走相告:“将军醒了。”
守在外间的小厮也听见这一声喜讯,一声接着一声“将军醒了”,不多时便传遍整个院落。
背着药囊的药童得知不用殉葬的好消息连忙跑出门,去请住在外间的太医前来把脉。
沈嘉树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此时犹在梦中,心里只惦记着梦中人哭了,见到梦中人在眼前,忍不住问:“你怎么在这儿?”
在梦中,朱涟哭得沈嘉树心都快碎了,不知道朱涟是为什么哭,为谁在哭,若是为他哭,沈嘉树觉得一生都值了。
朱涟一张脸尽显疲惫,眼袋重而黑,倚靠在病榻前的矮凳上,整个人像是熬过三天三夜的模样,还未回答。
“是我。将军这儿离不得人。”军师从门外跨入,直接拉住沈嘉树的手,“感觉怎么样?”
不止朱涟神色疲惫,就连军师这个铁铮铮的男儿,看起来也一副几天几夜没合过眼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沈嘉树一直没理解到现在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
好在沈嘉树明白过来,军师第一句话是在回沈嘉树先前的问话,朱涟为什么在这里,在沈将军的卧房,是军师以将军离不开人为由留住朱涟的。
“好像做了一个梦。”沈嘉树仔细看朱涟的眼角,没有泪痕,具体梦见什么已经忘光,咦?为什么认为朱涟流泪,什么时候看见,已经没有印象,可能是在梦中。
“我睡了多久?”沈嘉树问。
朱涟一直看着沈嘉树的脸庞,并不出声,旁听与军师两人之间的对话。
军师脸上是明显松一口气的表情,拍拍沈嘉树的肩膀,道:“三天三夜还不止。”说起昏迷的天数,脸色又沉下来。
两人还没说几句话,这时太医也已经来到屋内,众人都为太医让出位置,银发太医把脉,开方,教药童熬药,擦一擦额头上的汗水,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来,道:“终于熬过去。”
小厮药童和侍卫一干人等,竟然在门外欢呼,雀跃得快跳起来。
沈嘉树觉得诧异,即便是昏睡一段时日,可是这种欣喜得要庆祝的欢呼,是不是太夸张。
军师看到沈将军的诧异,笑着说道:“将军不知,昏睡这些时日,可把朝廷吓得够呛,军营那边砍了几个挑事的。将军再不醒,我可要告老还乡。”
砍头的事,在军师嘴里轻轻松松,想来军营一直是沈将军在坐镇,即便有什么异议,在沈将军的压制下也悄无声息。
如今沈将军陷入昏迷,一直不醒,军营中的不同声音活跃起来,对待军师没有对待沈将军那么恭敬,谁知军师也是个硬茬,直接砍掉几个闹事人的脑袋。
被砍头之前,想必闹事的人以为军师文文静静,不是个会砍人的。
如今沈嘉树苏醒过来,军师阴沉的脸总算活跃起来,说话轻快,嘴角带笑,一扫前几日的沉闷气氛。
“好兄弟,辛苦了。”沈嘉树拍拍军师的手,对于其他的,被砍头的是哪个,犯下什么过错,什么也没有问,对军师的信任,可见一斑。
沈嘉树还待问些什么,这时太医在一旁插话道:“病人需要多休息,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太医把小厮与药童等人请出房间,太医也走出沈将军的卧房,军师站起来,对沈嘉树说道:“没事,别担心,万事有我,你先休息。”
随后,军师又对没来得及走开的朱涟说道:“王妃陪陪将军。”说罢离开房间,还好心地把门掩上。
无论太医怎么说,沈嘉树到底还病着,刚清醒,屋内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一人照看,军师直接点名让端王妃照料。
按理说,一个伶俐的小厮或者懂医理的药童看着比较合适,再不济,温柔的侍女也可以照看生病的沈将军,养尊处优的端王妃怎么看也不是照看沈将军的第一人选。
毕竟,端王妃什么时候会照看人,一向只有被照看的份。奈何军师点名,也许是只有端王妃留在沈将军身边,才最令沈将军满意。
先前沈嘉树病重,闹得人仰马翻,整个将军府和炸开锅似的,房间里离不得人,如今太医发话,军师带头,不一会儿房间里只剩两人。
先前沈将军在病中,昏迷不醒,朱涟做什么都不觉得僭越,没感到尴尬,如今沈将军醒来,朱涟后知后觉地发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些暧昧得过分,即便一人是病人也是一样。
朱涟站起身,下意识要走,可是又没走,反而走近些,挨着床榻的矮凳坐下,从桌上拿水杯,问:“要喝水吗?”
之前沈将军一直昏睡,牙关紧闭,不仅喝不进去药,就连水也喝不进去,如今嘴唇干燥掉皮。
再者对于昏睡之人,问想不想喝水是再稳妥不过的问法。
果然,沈嘉树接过水杯,喝几口水,感觉冒烟的嗓子缓过来,如久旱逢甘霖,可是心里仍旧残留着朱涟哭了的印象,还是不死心,又问:“你怎么哭了?”
可是无论怎样上下左右地打量,朱涟的眼角都是干的,没有湿润的痕迹,眼皮也没有红肿,怎么看都不像是哭了的模样。
“谁哭了?”朱涟似乎受到惊吓,手里的杯子差点弄倒,发出“哐当”一声的响声,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响亮。
原来是幻觉,沈嘉树怅然若失。
若是朱涟真的为他流泪,沈嘉树甚至觉得现在死去也值。
可是朱涟这么骄傲,即便真的流泪,也不会承认的。
沈嘉树把不准,迷迷糊糊地,似乎仍在梦中,也许是做梦梦见朱涟哭了,果然是做梦,且朱涟这么骄傲,怎么会在人前为他人哭泣?
本以为朱涟凑近是有什么话要说,谁知朱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迟迟没有开口。
“王妃是个好人。”沈嘉树看着朱涟凌乱的发髻,深重的眼袋,疲惫的脸色,几日没换洗的衣物,无一不表示朱涟这几日照看病人的辛苦。
沈将军即便昏倒,将军府也不缺照顾病人的人,即便是军师因为某种想要推波助澜的心思特意安排端王妃照顾沈将军,端王妃若不是自愿,也是可以推拒的,毕竟衣衫不整地日夜照顾一个外男,是端王妃之前最想避免的行为。
但是从结果上看,端王妃照顾沈将军,不仅尽心尽力,还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何必做到这地步,若不是真心关心,费力照料,是做不到比病人还疲惫的。
所以朱涟心善,是个好人,沈嘉树如是想,如是说。
“嗯?”朱涟看看自己不修边幅的模样,与刚进将军府每日换一套衣服相比,的确是随意些。
似乎是因为过于担心病人的病情,投进全部心力去照料,连休息都顾不上,哪里还记得换洗衣裳。
朱涟心里有事,没理会沈嘉树的逻辑,当然也顾不上承认用心照料却身份不符的尴尬,只将心中最想知道的问出口:“你快死了?”
问得突兀,问得前后没有铺垫,问得没有顾及听者的感受,问得心急,可见问话的人心里如何看重,连娓娓道来都顾不上。
“太医说的?”沈嘉树将身子骨靠后,拿一个靠枕枕着,本不欲回答,可是见到朱涟的神色,还是不忍心置之不理,反而问。
沈嘉树慢慢地回忆起来昏迷之前的事情,原来是在宫宴喝下毒酒,难怪将军府如今一番被折腾的模样。也是,若是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又是在宫宴中出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西北军那里,都不好交待。
沈嘉树在儿郎堆里面混过,不是不知道儿郎们的脾性,枯燥的军旅生活使得人人暴躁易怒,主帅在京城宫宴被皇帝毒死,妥妥地一个由头,用来干什么都足够。
喝下毒酒,天旋地转,意识到酒有问题时,沈嘉树一时觉得诧异,一时觉得解脱,一时又觉得不舍。
诧异的是不知是谁暗中下手,解脱是终于能结束这一生,可是不舍是为什么,沈嘉树不太清楚。
是为将军府上住着的意中人而心生不舍?沈嘉树不敢保证。
朱涟将太医的话重复一遍,不外乎是剂量小的毒酒牵动心肺旧伤,是以人醒不过来。
心肺受伤,为何她不知道;病重将死,为何她也不知,朱涟来不及愤怒,只觉得很错乱,希望不是真的,所以才亲自来问沈嘉树。
“太医说少则三月,多则两年。”朱涟追问,“是真的?”
什么样的重症,才会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即便是肺病咯血,也能病怏怏地活个十年八年,究竟是什么样的重症,让医生做下只剩三个月的诊断,朱涟不敢想象。
“哪个庸医说的?”沈嘉树失笑。
天底下医术最高的未必在皇家,而是在民间,太医院都是一群适合为权贵看病的,开方上习惯性用好药材,贵重药材,与民间的大夫在医治效果上未必有高下之分。
沈嘉树上次得到的预言是:还有三五年,或者□□年。来自一个云游大夫,医术与太医相比,不分上下。
三个月也太夸张,太医院的老头子与权贵打交道得多,惯会说些恐吓人的话。
谁知朱涟听见沈嘉树话语中的字面意思,信了,以为太医院的老头子果然是胡说的,一时大喜,笑道:“我就说老天没这么不长眼,那是还有救?”
眉开眼笑,表情生动,似乎将愁绪从眉间一扫而光,看得人心生怜悯,毕竟,又究竟有谁值得朱涟如此高兴。
魂兮归来,思归故乡。
案几上蜡烛早已燃尽,留下烛烬,似情人泪。
期待的应承没有听见,沉默似乎是相反的意思,期待落空,朱涟笑容逐渐凝滞。
沈嘉树眼中,并无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