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还在落雨, 支了一半的窗漏了雨色进来,光影扶疏。
顾以宁在这样浓酽的颜色里,眼眸里浮泛出一点微芒来, 他嗯了一声,认真而温和地望住了烟雨的眼睛。
“我不躲雨。”他的嗓音轻轻, 有细微的倦意,“抱歉,那一日让你空等了。”
烟雨从小舅舅的眼睛里看到了歉意,她立时便懊恼起来, 往前倾了倾身子,着急地说,“我不是来同你讨说法的,我就是来看看您……”
她说到这儿, 眼圈又开始红了, “您那日还骗我说是旁人的血……”
小姑娘的委屈像是春日的雨,说来就来,她前倾着身子,瞧上去像是急于澄清她此行的来意,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带了三分委屈。
顾以宁的眉眼在雨色里清澹安宁, 他耐心地听着她小小的埋怨, 直到确定她后面又陷入到委屈的情绪里,不再言声了, 才轻轻抬起手,在她的头上揉了揉。
“仔细跌倒。”他嘱咐她不要把椅子翘起来。
落在头上的份量, 是比云还要轻软的力度,烟雨的眼泪一霎就收住了,她无意识地晃了晃脑袋, 接着,身下的椅子便翘了起来,太过前倾的小姑娘,一下子栽倒在了小舅舅的身前儿。
夏日天热,顾以宁的身上只半盖了一层凉被,烟雨冷不丁地栽下来,额头径自砸到了他的膝盖,只听得一声闷响,烟雨懵懵然地抬起头,额上已然一片红。
顾以宁在她栽倒的那一霎便递出手去,可惜为时已晚,正要放下手,那眼神懵懵然的小姑娘,却轻轻捧住了他的手,往自己的额头上揉了揉。
她的手轻而软,一边儿捧着他的手给自己的额头揉,一边儿拿眼睛悄悄觑着他,倒像是有几分埋怨似的。
顾以宁失笑,翻转了手在她的额上轻轻揉了揉。
“上一回你唇边的伤,怕也是如这般不小心吧。”他垂着眼睫问她,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把椅子扶正,又按着她的额头将她安置下来。
小舅舅好看的手揉着她的额头,砸的再痛都能消解了,甚至还可以再砸一回。
烟雨乖觉地眨眨眼睛,“是了,我回去想了好久才想到,是我吃饭的时候,筷子磕了牙……”她扁了扁嘴,那唇色鲜润可爱,“连带着嘴巴也肿了。”
顾以宁放下了为她揉压的手,展眉道,“冒失要不得。”
烟雨小小声地应了一句是,方抬起头来,“瑁姐姐还在外头淋着雨等我……小舅舅,我不能陪您了。”
顾以宁嗯了一声,顿了顿,问起她飞英花会的事,“明日出门,心下可有忐忑?”
烟雨讶异地张了张口,小舅舅怎么知道她的心里很慌张呢?
“有那么一点点……”烟雨拧起了眉头,纠结着说,“我没有独自出过门子,也不曾参加过这样的宴会,总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她想着说话,“可是,瑁姐姐说,飞英花会是金陵城最受女孩子们欢迎的盛会,一年才举办一次,能见着许多新奇的人和事……我才鼓起勇气想去看一看。”
其实,瑁姐姐原话是这么说的:“……海棠树下,支起长长的桌子,公子姑娘们围坐在花树下,人人眼前有酒盅,风来了,谁的酒盅里落了花儿,谁便要歌一曲或舞一曲儿,亦或是展示旁的才艺,若是一应才艺皆无,那便饮酒——那酒一向是果子酿的,喝不醉人……”
烟雨觉得很向往,她没什么才艺,可大约是有喝几口小酒的度量,去盛会上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顾以宁点头,“不必忐忑,我会叫石中涧护送你们。”
烟雨觉得很安心,却又没来由地有点儿心酸,正五味杂陈,便听隔窗那里有人小声儿唤她的名字。
是瑁姐姐的声音,烟雨呀了一声,只觉得满心地对不起,忙站起身,走到窗边儿应她。
“瑁姐姐,进来呀。”
顾瑁正在窗下挤眉弄眼地叫烟雨出来,闻听她唤,忙做了充耳不闻的样子,调头想走,却听房中又响起了清寒一声:“瑁儿,进来。”
顾瑁被逮了个现行,垂头丧气地进去了,见烟雨站在一边儿,便也同她站在了一起,小声说,“你也被宁舅舅训了?”
烟雨茫然地摇了摇头,却听小舅舅向着顾瑁道,“明日飞英花会,记得太夫人的叮嘱。”
顾瑁说知道了,规规矩矩地向顾以宁躬身,“太婆婆说不要想着看旁人的笑话,不然旁人也会笑话你。”
顾以宁嗯了一声,扬手叫她们退下了。
顾瑁如蒙大赦,逃也似地跑出去了,烟雨心里有些恋恋不舍,眼眉间不免就显露出来了,她欠了欠身,小声儿道:“小舅舅您再睡一会儿——下雨了正好眠。”
见顾以宁颔首,烟雨便挪了几步,追上了顾瑁。
“瑁姐姐,你怎么像耗子见了猫儿一样的。”烟雨的心情正因着小舅舅为她揉额头而欢欣,言语间就活泼了许多。
顾瑁顶着雨,把她拖到了小亭子里,拍了拍心口。
“我见了宁舅舅,可不就是像老鼠见了猫儿?他若是想收拾我,易如反掌!”她拂了拂额发上的雨,“你同他没有血亲,他才会待你和气,若是换了我,在他跟前儿大气儿都不敢出。”
烟雨仔细想了想,有几回小舅舅穿着官服走过来的时候,那眉眼的确是像结了冰霜一般冷清,若再拿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望你一眼,的确令人不寒而栗。
“瑁姐姐,你听过过古书里吃猫鼠的故事吗?”烟雨想同顾瑁逗闷子,见顾瑁果然睁大了眼睛很好奇的样子,于是神秘兮兮地说道,“小老鼠被猫咬掉了一只耳朵,气的跑去了昆仑山,请来了他的娘舅吃猫鼠,张开大嘴巴,嗷呜一声就把猫儿给吃了。”
顾瑁闻言很激动,晃着烟雨的手臂问起来,“哪里能请来一只吃猫鼠啊?到时候就把宁舅舅给吃掉。”
烟雨心一惊,立刻摇手劝她,“不成不成,不能吃掉小舅舅。”
顾瑁笑着刮了一下烟雨的鼻梁到鼻尖儿,“……我派人打听过了,明儿的飞英花会,程家那两个纨绔没在名单上,你不必怕,横竖有我和太婆婆护着你呢。”
烟雨点头点地很诚心,“我不怕,我又没有做错事。”
顾瑁连连点头,“太婆婆说,飞英花会也是相看郎君的时候,平日里定了亲不好见面的,两家都有些结亲的意思的,都能趁此机会悄悄看一眼。”
烟雨觉得很稀奇,就偷偷问起顾瑁,“你可有中意的郎君?”
顾瑁不屑地冷哧了一声,“我去了就是为了看人笑话的,倘或有人弹断了弦,吃醉了酒,我就觉得很好玩儿……”
烟雨觉得瑁姐姐比她还要更孩子气一些,于是两个小姑娘聊一会儿走一会儿,淋着雨去了烟外月,再并着头闲聊了许久。
这一头烟雨和顾瑁走了,顾以宁蹙着眉微闭双目,歇息了一时,到得午间的时候,太主娘娘便来瞧他病来了。
顾以宁在太主面前再孝顺不过,正要掀被下床,就被祖母按了回去,旋即在他的床边上落了座,握着他的手便哭了起来。
“我的乖孙儿啊,做一个文臣竟也能受了武将的伤!自打你昏迷后,祖母就没睡过一回整头觉,一日里都要来你这里瞧三回……好在平安无虞,可叫祖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梁太主来前儿捉着宫里的御医问了许久,知道没什么大碍,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这才放心地来瞧他,此时看他面色尚好,不免就和他拉拉杂杂地说了几句。
“方才是不是瑁儿那个小祸害来了?我瞧着,她和烟雨那孩子手牵着手淋着雨走了,可叫我一阵儿担心。”
顾以宁宽慰她,“自家园子,放宽心。”
于是太主娘娘又说起飞英花会来,“明儿我也去,权当是给这俩孩子淌淌河。瑁儿倒还好,是个爽利的脾性,烟雨那孩子却叫我不放心。”
她喜忧参半,“姑娘大了,总是要说亲的。我领着出去转转,若哪家的公侯夫人看孩子好,自会凑上来。倘或真为这孩子寻了个好人家,也算是全了我和她的一场缘分。”
顾以宁清澹的眉眼覆上了一层薄霜,他静不作声地听着祖母说话,只在适当地时机道了一声困乏。
于是梁太主慌起来,赶忙叫人伺候着顾以宁睡下。
午后又下起了一场雨,顾以宁的伤口正是在消解的时候,只睡了一时,便又发起高热来,浑身滚烫火热,请了御医来瞧,也只说病情没有凶险,睡醒了便好了。
石中满心眼都是担忧,这会儿就坐立不安地,一直守着公子到了傍晚,才见公子从高热里慢慢地醒转过来。
顾以宁向来是万事万物藏于心,此时从梦里醒来,望着窗外鸦羽色的夜天,只觉得怅惘之意在心底发散开来。
这一个午觉睡的极为不平常,顾以宁沐浴更衣后,便伏案将这几日朝中的廷奏瞧了一遍,到了晚间才稍稍松泛了下来。
石中涧见夜已深,便扶了公子入寝,接着回来收拾书案上的廷奏,正要将桌案上物事归类整齐时,却见那一叠随笔手札之上,搁了一张墨迹新干的纸。
石中涧好奇地将纸拿起来,但见上头是公子劲逸清瘦的字,举重若轻地书就了一句诗。
“竹斋眠听雨,梦里生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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