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黄医生的职业素养摆在那儿,很快压制住熊熊的八卦之火,他将孩子抱上诊疗床,而后对主任家属道:“小豆芽妈妈先在外面等一会儿吧,好了我叫你。顺便问下,初步判断孩子是发热了,送来医院前有喂她吃过什么药吗?”
“没呢,直接到的医院。”答完欧阳喻才想起来,或许是该在老宅备些常用药,不是给小豆芽吃的,而是她和老爹可能需要。
布帘被拉上后,欧阳喻一时有些无所事事。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于是放任自己走远些。
边走,目光边下意识地四处打量,欧阳喻没留意到身后推着洒扫小车过来的清洁阿姨,被撞了个趔趄。
“小心小心!”阿姨这一嗓子吆喝得响亮。
堪堪扶住了墙壁,欧阳喻回头道:“阿姨,不好意思,刚才没看路。”
“没事,是不是孩子家长?”六十来岁的清洁阿姨操着一口本地口音,显得十分热情,“也别光顾着忧心孩子,送来我们医院的,只要不是难治的大病,保管蹦蹦跳跳还给你。”
说完,阿姨还递给她一张抽纸,让她擦擦先前一路奔袭沁出的汗水。
眼神稍一飘忽,欧阳喻低下脑袋向这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阿姨打听:“今晚,窦医生没有值班吗?”
“你知道我们窦主任?”阿姨先是一愣,然后幽幽地往下说,“她啊,出了车祸。你说有些人喝了酒偏要开车,怎么就……”
阿姨有一肚子牢骚不吐不快,欧阳喻却遽然从她嘴唇的翕合中抽离了神识。
她还说了什么,她听不见。
只盘旋她想盘旋的。
出了车祸……出了车祸……出了车祸……
脑袋嗡鸣一片,然后汇聚成点滴的顿响,沉重而惊心,那是她如燥雷般鼓动的心跳声。
阿姨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劲,停下来关心她的状况。
那张抽纸被攥得斑驳淋漓,欧阳喻用尽全身力气才问出她最想问的那一句——
“她还活着吗?”
如果……
如果小豆芽的到来是托孤的性质,那她……
她不敢去想,恨不得就地晕过去,好不用面对骇人的生离死别。
幸而阿姨的嗔怪声救赎了她:“呸呸呸!你怎么咒她呢?窦主任当然活着,她就是被车撞得腿骨折了。”
犹如溺水之人浮腾上岸,欧阳喻心因性地大喘粗气,她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原来空气涌入胸腔是那么甘甜。
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缓下心神的欧阳喻向清洁阿姨问到了窦乾身处的医院。
她想去看一看她,迫切地。
就像是算准了一般,老欧和他的助理“从天而降”。
当然事实是这样的:欧建荣自欧阳喻离开后坐立不安,他一方面自责,一方面又挂心,只好抱歉地将助理从睡梦中喊醒,让他开车接他上医院。
“老欧,你说你折腾自己就算了,还把沈大哥叫出来,也不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不要紧,突发状况嘛。本来我就应该是二十四小时待命的,欧总平时体谅我。”
不管怎么说,老欧他们来得恰是时候,欧阳喻将照看孩子的重任暂时交给他们,自己得以抽身。
“这么晚了,你还去哪啊?”欧建荣表情有些不悦,小豆芽的病情还不明朗呢。
欧阳喻想了想,郑重道:“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去见她孩儿的妈,你说重不重要?
……
凭着一股子蛮劲,欧阳喻没有理会脑内萦绕的警告声——五年后的重逢对她和窦乾而言将是多么动魄惊心。
她只知道,她想见她,所以她来了。
经过一些可略过不表的波折,欧阳喻踏上窦乾所在病房的楼层。
正对着电梯口出来,迎面是点着灯的护士台。
对于深更半夜闯进来一个形迹可疑者,值班的护士她害怕却也壮着胆子上前:“你是什么人?晚上十点以后不开放探病。”
“抱歉,我来看窦乾,我想你应该知道她的名字。”在上来之前,欧阳喻已经打好腹稿,现在要做的只是从容不迫地宣读出来,“我刚从国外回来,得知她出了车祸,一下飞机就赶过来。护士小姐,请你通融一下。”
说完,欧阳喻还愿意将身份证件“抵押”在护士这儿,表现得诚意十足。
“你是窦医生的朋友?”护士放下一些戒心。
略一迟疑,欧阳喻还是选择了那一重叫人无可指摘的身份:“我是她孩子的妈。”
孩子的存在,总能将两个人的关系捏合一紧。因此,护士没再多问什么,甚至没有收走她的身份证,就给她放行了。
……
推开过道尽头的一间单人病房,长月勾勒出病床上寂寥的身影。
窗外,分明入了夏,仍有柳絮飘飞,荡漾起一片薄雾似的朦胧。用以通气,窗子开了一条细缝,蝉鸣声时响时轻。
绕到窗边,黑漆漆的玻璃映出欧阳喻难得一见的幽邃的眉眼。
再一回头,床上的人仍是睡得毫无防备,呼吸清浅而有节律,不为欧阳喻闹出的这少许动静所扰。
欧阳喻就势扯过旁边的椅子,扶着大腿坐下。
月光总是更喜欢与冷色调为伍,月色之下,雪白的面庞犹如二月里的冰雕,浮动着即将融化的脆弱,仿佛眨眼间,她就会随水汽蒸发不见。
窦乾瘦了。
她从前就是一副硌人的骨头架子。
欧阳喻一度以为,这样消瘦的人,已经没有再瘦下去的空间。
然而……
她还是低估了这人糟践自己身体的进程。
不自主地伸手替她掖掖被角,欧阳喻挑了挑唇,在想窦医生是否还像五年前那样对泡面情有独钟。
吃垃圾食品会胖。这一条准则从不在窦医生身上奏效。
大概是这人膳食营养太不均衡,工作强度又高,她很容易掉肉。
没有了体重增长的困扰,窦医生愈发理直气壮,她爱吃方便面,也对各种牌子、各种口味颇有研究。
她专门在办公室的书柜上辟了一层放方便面,都是袋装五合一的,常备二十袋起底。尽管杯装的方便,但窦乾更喜欢袋装的味道,宁愿多费功夫洗泡面用的塑料保鲜盒。
窦医生对在意的事向来规矩多多,甚至连每周吃几次,哪一天对应吃哪种口味都像是会在心里安排好的。欧阳喻该不该说,她其实一直没有习惯那样刻板的生活方式。
有一回,欧阳喻溜进来给女朋友送饭,结果很不凑巧,人已经将泡面泡好了,直言相拒她的好意。
“乖,这些饭菜你拿回去自己吃。我下午临时安排了去肿瘤科开会,赶时间。”
还晓得跟她解释,算是进步了,欧阳喻撇了撇嘴,倒也没往心里去。
闲闲无事,她索性抱着没有那个荣幸被拆开的饭盒坐到窦医生对面,看着她吃也别有意趣。
在工作场合,窦乾向来心无旁骛。她没有理会某人灼灼的视线,用筷子夹起面条“呲溜呲溜”大口往嘴里送,吃得那叫一个效率奇高,豪迈粗放。
可把欧阳喻看得目瞪口呆,完全颠覆既往的认知。
莫非……
这才是她家窦医生真实的吃相???
原来平时在家里她都是故意扮斯文,至于是扮给谁看,答案不言而喻。欧阳喻嘿嘿一笑,窦医生竟然也会有这么曲折的小女儿心态,想在心上人面前保持形象。
但今天大约是时间真的紧张,让她来不及一根一根细细嘬。
眼见某人笑得越来越嚣张,窦乾似乎心有所感,她一边咀嚼最后一口面条,一边用纸巾抹了抹嘴,外带赠送白眼一记。
眼神里明晃晃写着:瞧你那傻样!
这时候就该发扬脸皮厚的中华传统美德,欧阳喻半身爬过办公桌,凑近那张白皙淡漠的脸庞嘻嘻笑:“为我们家可爱的窦窦犯傻,我甘愿,我骄傲。”
占据有利身位,还想继续调笑几句的欧阳喻骤然之间被矜持的窦医生推远。
欧阳喻正搞不清状况,以为是玩过火将人惹生气了,却见窦乾稍侧了侧椅子,脸上浮现几分不自然,开口还夹杂着似有还无的嗔意:“我刚吃过泡面,不卫生。”
“哈?”欧阳喻一时费解,呆愣在那儿。
窦乾恍然意识过来,对方根本没往那个方向想,是她……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好像是她自作多情了。
事已至此,最好的补救方式是逃之夭夭。
于是,仓促撂下一句“我要去忙了,你自己回去”,欧阳喻再回神时便只够看见夹着脑袋落荒而逃的鸵鸟留在门边的一片衣角。
“哦——”
欧阳喻杵在原地,等人走远了,才后知后觉地想通其中的关窍,原来窦医生刚才是以为她要凑过去吻她啊……
泡面吻,多少有点重口味不是?
欧阳喻禁不住笑出声,虽然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这样显得有些诡异。
舔了舔唇瓣,欧阳喻露出餍足的表情,谁叫她家窦医生是个矛盾综合体,兼备纯情和急.色,每每都能令她欲罢不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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