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号吗?”
吃过早饭,贴好春联,任人言神情自若地问。
“今天有新春活动,你还缺一套鸟甲,打吗?”
神笑顺坡下驴:“打。”
两人便回到了游戏中,游戏里也是一片张灯结彩,连临时替换的BGM都透着喜庆,很多玩家也换上了新春皮肤,任人言也交易给了神笑一套,神笑想了想,换上了。
换完了他才发现任人言也换了,跟他身上这套是一系列,都是白色主打色加彩色毛绒球,让他们两个的亡灵角色一下子变得有点陌生,但穿着这一套骑在鬼车鸟身上倒是挺相配。
一个福利鸟甲活动,神笑却打得很认真,半点不往旁边看,仿佛人在联赛决赛现场般心无旁骛,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手背被人碰了碰,没办法,这才转头看向任人言。任人言用手在脸旁边比划了一下,示意他摘掉耳机。
昨天任人言有直接动手摘他的耳机,他的反应有点激烈,今天任人言就没有那么做了。
他摘掉耳机:“怎么?”
任人言说:“我饿了,咱们点外卖吧?”
神笑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发现居然已经下午六点多了。
他早上十一点多才起来,早饭跟午饭混为一顿,现在也确实饿了。
他微微颔首:“好。”
任人言掏出手机,问:“你想吃什么?”
神笑也在摸手机,想说他来点,结果一通电话恰好在这个时候接了进来。在看到来电显示的那一刻,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凝固了。
他胡乱跟任人言说了一句随便点,然后带着手机去了阳台。
等铃声几乎响到最后一段时,他才接起电话,装出一个积极昂扬的声音,道:“奶奶,新年快乐啊。”
“新年快乐,乖笑笑。”老人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很慈祥,但跟神笑记忆中的声音比起来,明显衰老了,“钱都收到了,你咋不回家来呢?”
自从神笑有办法自己选择之后,他再也没有回他爸妈家过过年,之前还会回老家看奶奶,但三年前他爸把奶奶接到了城里的别墅去,就算如此,他也绝不会回那个家,连带着连奶奶也见不着了。
他今天上午给奶奶转了两万块钱当做春节红包,对这个电话的到来是有预期的。
他回答:“我有事。”
“什么事大过年的不回家啊?”奶奶的声音带上了一点情绪,过完这个年她就八十三了,有太多事她都忘了、不计较了,心智和脾气也在慢慢地往小孩靠,她想孙子了,想过个好年,“回来啊,回来啊,过年的嘛!哪有过年不回家的?”
神笑感觉如鲠在喉,还是说:“我有事。”
“你爸爸也很想你。”老人接着说,“你妈妈也想你,今天买了好多吃的啊……有鸡、有鸭,有兔子……哦,还有,还有……松鼠鱼,你不是最喜欢吃松鼠鱼嘛……”神笑听到背景音里似乎有另一个人的声音,猜测是他妈不敢给他打电话,就凑在奶奶旁边听。
奶奶的语气一下子又变得专断:“你今晚上回来吧?”
神笑没有一刻犹豫:“我回不来。”
“笑笑,你还怪你爸爸是不是?”顿了一会儿,奶奶语重心长地开口,“你原谅你爸爸吧,你爸爸也知道错了,哪有能不犯错的人呢?你原谅你爸爸……我都要死的人了,总不能永远看着这个家这样子吧……”
神笑按了按太阳穴,感觉头又疼起来。
这件事奶奶说过太多遍,他不想听,可她总是提。
爷爷刚出事的那两年,奶奶虽然按着他的手签了谅解书,把他爸从监狱里捞了出来,但还是单方面和他爸断绝了关系,说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可后来她老了,神笑也离开了,一个人孤独地面对死亡逼近,大概太残忍了。
神笑不怪奶奶,可他就是忘不掉。
忘不掉爷爷那个消瘦而伟岸的背影,忘不掉那一地的血,忘不掉爷爷碌碌而清白的一辈子。现在他的爱人住进了凶手家里,帮凶手编织“父慈子孝”的假象,那他……他流的那么多血就白流了吗?死就白死了吗?
神笑闭了闭眼睛,坚持道:“我回不来。”
“哪有什么回不来的?现在科技那么发达,你现在买张飞机票,你在哪里你回不来?”奶奶的声音哽咽了,又一下子提起来,“哪有过年不回家的?哪有过年不回家的?你又不是没有家!”
“奶奶,我这边有事,先挂了。”神笑最后说了一句,“新年快乐奶奶。”然后挂断了电话。
在通讯中断的前两秒,他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啜泣声。
他忽然觉得好难过、好难过,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很疼,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总是这样,无法面对,又割舍不下。
他站在阳台上吹了十多分钟的冷风,等身体里汹涌的暗流彻底平息下去,才拉开门往屋里走,一进去就听到喜气冲天的电视广告声。
电视开着,任人言坐在沙发上刷手机。
听到门响,任人言抬头朝他望过来,顿了一下,说:“我点了火锅外卖,死无对证他们我也挂在主城了,昨天的‘夺宝活动’的各种测评数据和视频刚出来,要一起看看吗?”
神笑走到他身边坐下。
他们昨晚参加的那场夺宝活动的是全球首发,有很多细节不是一次就能弄明白的。首发场结束后,各个区服的活动全面展开,也是三个小时为一场,每场四千人,会一直持续到大年初六。
到现在是下午六点,首发之后已经进行了五轮活动,一共十六区也就是八十场,秘境的所有机制也基本被玩家摸透了。
不过他们昨天的首发场完成得已经很可以,基本上把所有机制都探索到了,剧情线也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没走的支线任务都比较琐碎,比如帮那个看铃铛的老太婆恢复青春,就可以得到一件稀有时装……
神笑注意到了一点:“所以只有人头积分第一的队伍才会是在旸君身上‘第一视角’揭秘剧情。”
“是这样。”任人言说,“旸君的意志分为两条线,一条发现了不对,要打破幻境,所以他召集了‘赏金猎人’。而另一边则制造出了抓不住的‘偷盗者’,遛着‘赏金猎人’们玩,并诱导他们自相残杀,达到‘拖延时间、欺骗另一个意志’的效果。‘人头积分达到439’的队伍,就是完整体验了作为‘神风卫’的姜旸的堕落心境的队伍,也是他们打破了屏障,抓到‘偷盗者’,所以他们可以完全以‘姜旸’的身份理解这个故事。而其他人则只能以‘被卷进来的赏金猎人’的第三人称视角旁观这一切。”
“但也不是所有队伍都可以积累那么多人头分,实际上,只要把盗贼逼入山谷,在山谷的屏障升起来时,‘听雨楼’的屏障就会消失,据说有几场人都没去追盗贼,都等在‘听雨楼’那边,指望别人去逼盗贼。结果盗贼没进山谷,时间耗尽所有人全灭了。”
“总之论体验,还是我们首发场最好。”
神笑点着头,其实微微有点走神。
他刚刚倒是有认真在看评价和讨论,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和任人言离得好近,他的脸颊几乎就要碰到任人言的领口,近得他可以闻到任人言身上的味道。
混杂着清新的洗衣液、冬天的空气、暖融融的太阳以及一点腊梅花香气的味道。
昨晚爆发的时候,神笑其实已经做好了今天一个人过的准备。他们俩本来就是网络情缘一线牵,但凡是个成年人都应该知道这种关系有多脆弱,谁就活该花了那么多心思最后还要受气呢?任人言“一气之下连夜出走直接绝交”都应该是正常反应,毋宁说这也许就是神笑那会儿的目的。
他很累,他好像不想建立任何新关系,也不想惹上新麻烦。
可他一觉醒来,事情却出乎他的意料。任人言若无其事地登堂入室,好像这里是他任人言的家,而神笑才是客人那样理所当然。
现在任人言还不停地在这儿嘚啵嘚嘚啵嘚,念得神笑神游天外,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安全。
他好像很希望任人言一直这么说下去,时间最好停留在这一刻,窗外的夕阳也不要落山。
他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他好像确实需要一个人在身边,在这个冰冷的冬日,让他得以藏身。
晚饭过后,两人又回到游戏,花了将近一个小时跑完了鸟甲任务,得到鸟甲,完成了今天的目标。
神笑摘掉耳机,没有抬头,有点羞赧地说:“抱歉,我昨天不该说那些话。”
“没关系。”任人言似乎愣了一下,停顿了片刻,又说,“不,应该说,我很高兴。”
神笑没有明白:“什么?”
任人言看着他:“你愿意把你的真实想法告诉我,我很高兴。”
神笑看向任人言的眼睛,那双浅色的瞳仁映着橘黄的灯火,显得非常澄净。
神笑微微张了张口,还要说些什么,忽然两个人的手机同时嘀嘀嘀响了一阵,拿起一看是莫名堂在群里吆喝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天征战荒天之境吧!得到大家一片积极响应。
神笑抬起头,刚好又跟任人言四目相对,任人言那双浅色的眸子动了一下,像湖泊流转,眼尾带着笑意,问:“走吗?”
神笑又戴上耳机,握住鼠标:“走!”
没想到大年三十,大家都这么闲,除了吕远、陈曼曼在和家人喝酒上不了游戏以外,最开始在云头玩的朋友基本都到齐。
跟第一次全精英推进荒天之境不同,这次大家热热闹闹的,推进速度慢,但有神笑和任人言坐镇,并没有翻车。
推进了两座台子之后,在耳麦里高亢的欢呼声中,神笑感觉手背被轻轻碰了碰。
他摘掉耳机:“怎么?”
任人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头看着手机,这时,神笑才听到电视里传来的倒数声。
“5、4、3、2、1——新年快乐!”
与电视里的烟花一同炸开的还有游戏屏幕里烟花,以及任人言的那句话。
“新年快乐,神笑。”
神笑感觉自己的喉咙一下子就哽住了。
这些年来,他对“过年”这件事,并没有任何期待。
爷爷去世后,他讨厌一切关于团圆的节日,因为这些节日都会关联上他的身生父亲、他的仇恨和他身体里空洞般的阴影。而这片土地上其他人的洋洋喜气,则会衬得他更孤单。
任人言又问:“可以拥抱一下吗?”
神笑站起来,带着滚轮的电竞椅划开好远,撞到墙上。
他抱住了任人言。
他站着,任人言坐着,这很方便让他把脸埋在任人言的肩膀上,藏起一切。
在整个世界的喧腾中,他们两人静默相拥,如同两片依偎的薄霜。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
“虽然你已经拒绝了很多次,但我真的还想再问一遍——最后一遍。”
拥抱结束,任人言抬起头,直直地看着神笑的眼睛:“有关于是否加入我的战队,一起从甲级联赛打入职业联盟,并以冠军为目标冲刺这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神笑沉默了。
他忽然想到那个烟雾缭绕的地下网吧,和站在电竞椅背后问他“要不要去打职业”的薛瑜,一瞬间,这两个画面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任人言站起身,视角转换,他一下子比神笑高出一截,又叫了一声:“神笑。”
事实上,在这次过来之前,他没有想到神笑会是这样的——他主修心理学,初步观察到神笑有一点回避应激反应。
在神笑之前态度坚决地拒绝时,他本来已经打算放弃了,这次到云头来,更多的也只是心血来潮。可是经过了昨天的事,他不由的有了一点别的想法。
他认为神笑需要帮助,他判断神笑的内心深处,潜意识里,仍旧对《梦土》、对比赛、对冠军,有强烈的渴望。而这种渴望和一种他现在还未知的矛盾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内耗和阴影,一直在伤害着神笑,而逃避显然对解决问题并无益处。
他没办法轻易放手。
他不厌其烦地、温和地叫着神笑的名字,直到神笑的眼睛有了一点焦距,看向了他,他才慢慢地问:“神笑,你在犹豫什么?”
他的声音又低又缓,在神笑听起来仿佛某种异世的咒语:“有什么东西在拖着你吗?很庞大、很黑暗的东西,让你感觉无力反抗,也不想挣扎?”
神笑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手心传来的刺痛让他感觉他还活着。
很快,手就被另一双很热的手包裹住了,拳头也被人强行扳开。他的视线晃了晃,然后看到了另一双眼睛,一时间仍有些恍惚,有些想不起来这双眼睛的主人是谁。
接着,他感觉心口被人捂住了。
“神笑,你感受一下,它在跳吗?”
他感觉心口很热,热得发麻,因为被一只手压着,让心跳显得更为清晰和有力。
咚、咚、咚、咚、咚、咚——
他曾经好像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但好像又忘记了。
“神笑,我们去拿冠军吧。”那个声音笑着又问,“你的心跳得快吗?”
咚、咚、咚、咚、咚、咚——
——很快。
“神笑?”
神笑忽然抖了一下,如梦初醒,看着面前的人,好像忽然把他认了出来。
任人言笑起来,又叫了他一声:“神笑?”
神笑又低下头,沉默了半天,吐出一句:“我还要上学呢。”
“是的。”任人言很平静地说,“所以答案是不吗?”
“是。”
不可避免的,任人言紧绷的脊背松了一下,也微微弯了一点。
他很难抑制住涌上心头的失望。
心理和精神方面的问题,如果当事人不配合、龟缩在原处,外力很难强行帮他们走出来。
“答案是‘是’。”
下一刻,神笑也朝他扬起一个笑,道:“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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