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境破碎的瞬间,他想起了一切。
他其实有两个愿望。
一个是成为英雄,一个是问心无愧地生活。
原国都其实并不临海。
他幼时遇到海兽的地方,其实只是原国都皇宫后的内海。
原国皇帝修习水系秘术,与上古神兽玄武立契,小海兽是皇帝养在内海的贡品之一,每隔一月便会被放血一次供玄武修炼。
姜旸一个质子,根本不可能在异国他乡受制于人的情况下保护一只灵兽。他自身难保。
他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掐着每月月圆的那天晚上,偷偷翻墙出来带着一点吃食,在海岸上的一处石窟中找到奄奄一息的小海兽,抱住它冰冷的身体,温暖它几个时辰。
那么些年,他们就是这么过来的。
转折发生在姜旸十三岁时,姜旸回到姜国,而在跟着他回国的小厮队伍里,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子。
那就是刚化形三天的小海兽。
没有大海,也没有家乡,它无家可归,于是跟着姜旸回到了他的家乡。
可家乡是一团漩涡。
姜旸无依无靠,在世子与三王子的党争中频频遭受挂落,有几次险些将命都送进去。
最后一次,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为了活命,他只能归附世子,成为了世子手中的一把暗刃。
他在泥潭中越陷越深,无人可以宽慰。
在替世子铲除了最大政敌的那一天,世子问他要什么,彼时他看起来已经形容枯槁消瘦、眼神麻木阴暗,心中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也回不到当年。
他说,我想去看一次海。
他离朝一月,带着化为人形的海兽,去大陆的最东边,见到了海。
他对海兽说泡泡你到家了,你走吧。
泡泡是他给小海兽起的名字,因为他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横陈在海滩上,就像一只流光溢彩的泡泡。
这么些年,泡泡一直跟着他生活在姜国国都的小宅里,有好几次险些跟着他遭难。
但也只是“险些”——在它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他将它保护得很好。
在清楚自己已经彻底没救了之后,海兽天真的眼睛和那几年简单的回忆已经是他拥有的最后一片净土,他在拿命守。
他骨子里其实是个执拗的人,下定了什么决心就一定要坚持到底,如果做不到,他就会陷入巨大的痛苦中,并且加倍地自厌。他已经做了那么多违背本心且无法回头的丑事,他没法放过自己,在那些夜不能寐的深夜,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放它自由。
好像这是他一生中,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泡泡在大海面前欢呼雀跃,漆黑的眸子里跳跃着水波和光点。它兴奋得都维持不住完整的人形,耳朵和尾巴都跑了出来,鼻梁和脸颊上也浮起一层泛着微光的鳞片:“这是真的海!”
他看着它喜不自胜的样子,心中却隐约流出一股阴暗的流质。
看到家了,这么高兴吗?
要离开我了,这么……高兴吗?
……没有你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呢?
他勉勉强强提起嘴角,温和道:“是的,你去吧。”
它欢呼一声,一跃而起,在空中就化为了原型,它现在已经有一只小驴那么大了,姜国都的溪流和池塘都容不下它,只有这里,它的故乡,宽广无垠的大海,能让它在水中自在地嬉戏。
姜旸站在沙滩上看着它,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他感觉自己的手脚已经凉透。
“阿孚,你怎么了?”
他大概是走了一会儿神,回魂过来才发现泡泡站在自己面前,正歪着头看着自己,大眼睛黑幽幽、湿漉漉的。
他又提了提嘴角:“没事,你走吧。”
泡泡问:“那你呢?”
他想了想,道:“你到家了,我也该回家了。”
“你的家?”它忽然蹙起了眉,郑重地盯着他,说,“那里不是你的家。”
忽然,海洋传来一种声音,也许也不是声音,而是某种……遥远而博大的呼唤。让人仿佛一瞬间被一种庞大的存在包裹其中,神魂巨震,刹那恍惚。
泡泡在这片感觉中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召,它的眼神也变得空茫虚幻,转过身,朝着海洋一步步走了过去。
姜旸过了好一会儿才稳住自己的心神,而小海兽已经走到了离他很远的地方。
他咬牙切齿、心痛如绞,死死遏制住把它捉回来的冲动,目送着它一步步走远,一边走,一边再次化为了原型,逐渐与海洋融为一体。等海洋的骚动平息、小海兽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水里,姜旸发现自己两个手心都被指甲戳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这样很好。他对自己说,至少我这一生,做成了一件对的事。
他原以为这就是永诀,却在当晚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到怀里一凉,如同过去的许多个夜晚一样,有个软软滑滑的东西钻进了它的怀抱。
他先是自然地搂住它,过了一会儿,又猛然惊醒过来,翻身下床点起了灯,问它:“你怎么在这里?”
“你才是奇怪,怎么走了呢?我回来之后没有找到你。”小海兽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道,看起来困得不行了,“幸好我鼻子灵。”
他厉声道:“当年我答应会送你回家,现在我做到了,你不要再缠着我。”
泡泡重点离奇,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伤人的话,只道:“家?海吗?海是很好,可是你呢?我的家里,怎么会没有你?”
他狠狠地抖了一下。
海兽没有察觉到,接着说:“海真的很好,阿孚,你也留在这里吧。在渔村里住下来,我们可以一直一起生活下去啊。离开王都……那里根本不是你的家。”
他又抖了一下,心神剧烈地动摇,身体里仿佛有两股巨大的力量生生要把自己撕成两半——最终是阴郁而残暴的那一面占了上风,一想到自己暗无天日的生活和命运,他便又坚决起来。
他想说:“我走了,我杀的那么多人,难道就白死了?”
可他将它保护得太好,也没让它窥见过自己真正的生活,现在根本是无从说起,也终于是没有说。
他只说道:“快回海里去!”
他连夜离开,纵马飞驰。
泡泡从客栈出来追了他一段路,一边哭一边追,但很快就追不上了,化为了黑夜中一个模糊的小白点。
海兽在陆地上与常人无异,甚至要更虚弱一些,自然不可能赶上他。
赶不上的话,它就会乖乖回到海里去吧。
他快马加鞭,回了姜国王都,一路都没有回头。
之后,他没有再见过它。
世子即位后,不到一年,将姜国整个献给了大原。
而他,也带着姜国原本的情报机构,并入了大原的“神风卫”。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麻木,却在折磨人这一途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他亲自过手审问、拷打、折磨致死的人,共计是四百三十九位,每一个人的脸,他都记得。
有的是他还在原国当质子时折辱过他的仇人,也有给过他善意的友人,甚至有教过他一些东西的师长,但更多的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所有人看他冷心冷肺、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却没人知道他的噩梦如何鲜明,他自己也不清楚,那些人的脸,在那些梦里为何会那样清晰。
他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光芒万丈的英雄,可最终,他成了一个恶贯满盈的魔头,人人敬畏,万民唾骂。
他血债累累、杀孽难偿,离那个说着“英雄梦想”的孩子,已是远隔万水千山,永远也无法触碰。
一切都分崩离析。
终于,他崩溃了。
那一天,他接任了神风卫总长,在神风寮顶层吞金自杀。
就在死亡的那一刻,他依稀仿佛,又听见了海的声音。
而在此刻,他的心脏被冒险者的长剑穿透,再一次迎来了死亡,同时也迎来了被遗忘的真相。
他不知道,海兽的灵魂,可以造梦。
泡泡最终并没有回到大海,而是跋涉了半个大陆过来找他,找到他的时候他已药石无医,于是带着他躲进了西炎山脉最深处,将自己的心剖给了他,留下了他最后一口气,并给他编织了一场大梦。
在那个梦里,他虽历经险途但一生光明磊落,靠着自己的努力建造了一处山中的乐园,并因为杀死海怪的功绩完成了成为英雄的梦想……
本该是这样的。
他本来应该,在这个神话般和平的梦境中,永远生活下去的。
可他总是觉得不对。
自他把海兽的尸骸抬上“听雨楼”,日夜凝视着海兽平和的面目,就总是觉得不对。
他的记忆已经完全被梦境改写,他没有办法很确切地找到断裂的逻辑,却又无法忽视那些细小的端倪,便又开始和自己较劲。
他就是一个,很擅长和自己较劲的人。
而事实上,海兽的灵魂已经完全消散了,现在这个梦境的运转,靠的是他姜旸的灵识和海兽最后编织的梦境,这个梦境的成长在海兽死亡的那一刻就完全停止了,它不会变化,只会在原地永恒不朽地运转着。
可姜旸还活着。
活着的人,是没办法在永远不变的世界中一直活下去的。
他端坐在“旸君”的神座上,时常觉得虚幻。
每当他路过城中最大的酒楼“红枫楼”,他脑海中却会冒出另一个城池,门口的界碑上清晰地写着“红枫城”。那些时不时满街窜的疯子浪人,那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苦难的脸,也经常让他觉得似曾相识。还有……还有一片阴影,一片巨大的阴影总是笼罩着他,让他时常从梦中惊醒,如鲠在喉、无法呼吸。
他意识到,他的城市,出问题了。
虽然它看起来和平而繁荣,有着桃花源一般的梦幻天空和原野,有着明媚快乐熙熙攘攘的人群……
可他知道,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从三年前开始,有什么东西就在慢慢倾塌。
这座城市,以及城市中的人,都以极快的速度衰老……而那团流窜的阴影越来越肆无忌惮。
直到一个月前“偷盗者”盗走了雨珠,太平再也无法粉饰,他只能正视一切……
他办不了……他解决不了这件事……他需要帮助……
留在他身边的最后一个、也随着城市老得不成样子的副官告诉他:“最近,有一支声名鹊起的赏金猎人团游历到了附近,传闻中说,只要他们接手的任务,就一定会完成。”
他望着死去的城市,一字一顿地说:“那就,发布召集令。”
这一刻,他的生命走到尽头,依附于他的梦境也灰飞烟灭,被这个梦境所影响的现实世界也回到正轨。他大梦一场,惊起长嗟,揭开了一切虚妄,重新认识了自己孑然一身、一无所有的可悲人生。
那片抽走城市生机的巨大阴影、那些吞金自杀的罪人甚至那个偷盗者……都是他自己。
他再次分成了两个,一个追求着自洽,想永远地将这个梦境中的世界维护下去,在这里他成王成雄,不老不死,坐拥着一切;而另一个,却总走不出零星细节中的吊诡,不惜一切也要戳穿真相。
他潜意识里知道打破了这一切他就会死,可即便是死,他也要找回他真正的宝物。
他的泡泡。
他唯一拥有过的、真实的宝物。
而来到他面前、打破这个幻境的赏金猎人收剑回鞘,平静无波地打量着他,道:“你选对了人,我们接手的任务,一定会完成。”
“多谢……多谢。”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却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这是连,上一次吞金自杀时也远远未及的释然从容。
他在世的最后一个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一个安宁笑容。
“我感到我……完整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副本终于写完了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