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听人说云头是个四季如春的城市，没想到他来的第一年，云头就下雪了。

神笑站在楼梯口，看着在路灯下显出形貌的雪片，不自觉地就想起了海都的雪。

鬼哭俱乐部就坐落在海都的繁华地带，那是个多水的大都市，每年都会下雪。他离开基地的那天，下得尤其大，航班都停运了两三天。

忽然，他脑子就跟过电一样，闪现出了另一个画面——一片落雪的湖。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臆想来自于任人言昨天的那通电话，那是他想象中的，蓟京大学未央湖的雪。

蓟京大学，未央湖，会让人充满想象也不奇怪。

他失笑，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戴上兜帽，走下台阶，踏进了这场现实的雪里。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

他在掏手机的时候当然对来电人有预期，但在看清了那个闪烁在屏幕上的名字的时候，他唇边那似若有似无的笑意瞬间消失了。

等铃声响到快要挂断时，他才接起来：“喂，薛瑜。”

薛瑜的声音在那头有点失真，似乎有很大的风：“神笑，下雪了。”

神笑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简短地“嗯”了一声。

薛瑜说：“你跟我回鬼哭的那一天，也下着雪。”

“对。”神笑的眉头蹙起来，“海都每年都会下雪。”

薛瑜又说：“你走的那天，也在下雪。”

“下雪是很自然的天气现象，不仅海都会下，哪儿哪儿都会下。”

“哪儿都会下？”

“对，海都会下，蓟京也会下，今年雨水多，到处都在下雪。”

薛瑜喃喃道：“蓟京……你去蓟京了？”

神笑感觉胸腔里翻腾的一些东西快要按不住了，顿了一下，呼出一口气，问：“你有什么事？”

薛瑜又念叨了几句，很含糊，听不清楚，神笑怀疑他喝醉了，接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想问问，你现在怎么样？”

“就那样。”

“是吗……”

“还有什么事？”

“神笑……笑笑，别催，你让我想想……”

神笑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又听他说：“笑笑……今年鬼哭的成绩很不理想，我、我感觉也不好……笑笑，我总梦到你……我好后悔，要是没有带你去吃那顿饭，事情是不是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神笑太阳穴一跳，终于按捺不住，打断道：“成绩不好就去训练，感觉不好就去找心理医生，跟我说不着！”

“笑笑……神叔那会儿跟我说他很想你，我想你们怎么说也是父子，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我跟你道歉……”

但神笑已经听不见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走过那条长长的、仿佛被鲜血染透的走廊，推开那扇门，看到神谷丰的那一刻。

他生理学上的父亲，和他恨不得碎尸万段的仇敌。

原来鬼哭背后的金主，竟然是神谷丰。

而他，穿着女装，画着浓妆，小丑一样站在门口，被那个男人像条狗一样招呼，还在过去的几年中吭哧吭哧地为这个男人赚了不知道多少钱。

那混账老神在在地笑着，显然是知晓一切。说不定，就是他直接策划的。

而薛瑜……薛瑜……显然也是知情的。

在神谷丰说出“神笑，过来”之后，他还怔怔地没有反应。

倒是薛瑜在旁边彬彬有礼地说：“神叔，就让笑笑挨着我吧，他比较内向。”

那一瞬间，他感觉整个世界都离他远去了。

过去这几年的一切，一切努力、一切挣扎、一切咬牙坚持、一切热血沸腾、一切荣耀鲜花，都沦为了一个笑话。

他感觉身体内部传来一阵巨大的破碎声，即将崩塌，即将毁灭，他是一个懦弱的人，没有办法对抗这股摧枯拉朽的力量。

他没有办法，逃离是他崩溃前最后的选项。

离开家，离开《梦土》，逃到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去……

可现在……现在，薛瑜这个人，怎么还有脸来跟他说这些？

他怎么敢……怎么敢！

转瞬之间，神笑感觉身体里那团阔别已久的巨大阴影似乎又降临了，从他身体深处，已经被掩埋的昔日中撕开一个空洞，再次进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这时，他感觉手机一震，清脆的提示音如同一阵钟鸣，一下子把他敲醒了。

过了一两秒，又是一震。

他低头一看，是个新接入的来电，任人言的。

薛瑜还在说：“笑笑……”

神笑冷冷打断：“还有事吗？”

薛瑜一顿：“你……”

“没事的话我先挂了，我这边有电话了。”

说完没等薛瑜回答，神笑直接挂断电话，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几下，才接起新来电。

“喂。”

任人言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显得很开心：“云头也下雪了？看到了他们的朋友圈。”

“对。”神笑又觉得有点烦，心中那股还没平复下去的烦躁又危险地涌动起来，“怎么你们都这么喜欢雪？”

任人言：“我们？还有谁？”

神笑沉默了一阵，第一反应是想说“关你什么事”，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不想说。”

“好吧。”

任人言也安静了一阵，忽然道：“其实不是喜欢雪，只是找个借口给你打电话。”

神笑感觉身体里那团还在躁动的阴影忽然就停滞了，身体只能呆呆地做出一个小反应：“……啊？”

任人言轻轻笑了一声：“看来同一个借口不适合用两次。”

神笑知道任人言在活跃气氛，但现在的情况并不支持自己顺着开个玩笑，他的胸口仍旧沉甸甸地疼，没办法支撑他故作轻松。

任人言没有对他的沉默表示不满，慢慢地问：“怎么不开心？”

神笑下意识否认：“没有。”

“你有。”

“……”

僵持片刻，神笑承认：“好吧，我有。”

“嗯。”任人言没有那种猜对了答案的骄傲，语气不变，依然温和而沉静地问，“怎么了？”

“……我不知道。”

神笑自认不是一个很乐意吐露心事的人，特别是在不太熟的人面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地，他就是这么说出口了：“我好像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开心。”

“嗯。”任人言依然是那么平静，虽然什么都没做，却让神笑感觉好了很多。

片刻后，任人言道：“上线好吗？”

神笑一愣：“我还在外面。”

“那我等你。”任人言很自然地问，“你回家需要多久？”

神笑快速估算了一下：“十多分钟吧。”

“步行吗？”

“嗯。”

“需要挂电话吗？还是一直连线？”

神笑感觉很累，不太想说话，而且他耳机没电了，手一直这么举着手机也很累，便道：“先挂吧。”

“好。”任人言回答。

也许是迫切地需要逃离那片昔日的黑暗，而孤独显然对此并无益处，神笑照任人言所说，快速回到出租屋，登陆了游戏。

死无对证一上线，就看到了在自己斜前方两个身位格的牧师。

牧师朝他走近：“到家了？”

“对。”

“很快。”

“走得有点快。”

“洗澡了吗？”

“？”神笑惊讶了一下话题转移的速度，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倒也没有那么快。”

“去洗。”任人言说，“小心感冒。”

“要我快点上线的人也是你，要我去洗澡的也是你……”神笑嘟嘟囔囔，说完才觉得这段对话似乎有点过于亲密了。

任人言又说：“快去。”

于是神笑又跑进厕所洗澡，刚进去的时候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有点红，大概是冻的，热气一蒸，顿时更红了。

回到电脑面前是二十分钟之后，牧师还站在之前那个位置等他，看起来没有移动过。

神笑戴上耳机，道：“我回来了。”

“嗯。”任人言立即回答，“把鬼车放出来吧。”

神笑依言照做，等两人都骑上去了，又问：“去哪里？”

“寒山。”

神笑已经开始矫对方向，但还是问了一句：“去那里做什么？”

任人言：“去了你就知道。”

神笑操纵着鸡宝宝移动起来，不忘补充一句：“先说好啊，我可不喜欢看风景。”

任人言又笑了一声，道：“快去吧。”

寒山是中陆东部的一座高山，孤峰耸立，独树一帜。

因为山脉深处有一处“寒脉”的缘故，山体从上到下终年冰封，地下几十米就是副本“深寒牢狱”的所在地。

“到了，然后呢？”

通过传送阵的周转，还有鬼车宝宝的高速脚程，神笑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山脚下。

牧师跳到地上，仰起头朝死无对证笑道：“爬山。”

“爬山？”

“这山很难爬。”耗子朝冰山走过去，“你跟得上我吗？”

这话简直就勾起了神笑的胜负欲，他二话不说开始爬。

真要说起来，这寒山可比落日峡谷那条“天梯”好爬，落脚处很大很多，虽然有时候会因为冰雪原因打滑，但根本难不倒神笑。

笑话，论爬山，一个牧师怎么可能比得过刺客？

他一边爬一边观察着牧师，发现牧师的速度也不慢，虽然没有位移技能，基础移速也不高，但任人言似乎对这里特别熟悉，牧师的每一步都踩得安安稳稳，而且十分有效率，没有走过一点弯路。

没有敌方单位，神笑也没办法刷刺客的“十一步”，也相当于是没有位移，居然在爬到快二分之一处才超过牧师，之后也一直没有拉开太大差距。

就在神笑距离山顶还有四分之一时，他注意到，队伍频道中的耗子开始掉血。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任人言的意思，想了想，没有戳穿，继续匀速地向上爬。

在即将抵达山顶时，他的屏幕闪了一下，随即右上方出现了一个新的读条，这是亡灵牧师的“附身”状态。

然后神笑就带着自己身上的家伙，一起上了山顶。

中陆东部是大片平原，站在一座冰山上往下望去，有一种很治愈的壮丽。

牧师落地，开始给自己刷血。

神笑操纵着死无对证走到悬崖边上，轻声嘟囔：“都说了不喜欢看风景。”

“谁说让你看风景了？”刷满血的牧师走到他身边，道，“咱们拍照。”

死无对证瞥他一眼：“你刚刚完全就是作弊。”

牧师身上带了有掉血效果的首饰，这东西一般是需要卖血的职业才会准备。

“对不起，我错了。”任人言从善如流，说道歉就道歉，很难说是态度良好还是敷衍了事。他接着道，“把鬼车放出来吧。”

“为什么？”

“拍照好看。”

神笑翻了一个白眼，虽然也没有人看到：“我也不爱拍照。”

尽管这么说了，但还是把鸡宝宝放了出来，毕竟这还是人家送的。

“啾——”

鬼车宝宝凭空出现，落地时还弹了一下。

这时，任人言说：“来，笑一个。”

虽然一身肃杀的酷哥死无对证并没有任何反应，但神笑过了一会儿就察觉到，自己面对着电脑的脸在微笑。

在他察觉到这个之后，马上又把嘴角压了下去。

这也太傻了吧！

“啾啾啾——”

鬼车宝宝忽然发出了一连串的叫声，随即，周身爆发出了一阵刺目的蓝白色光芒。

“？”神笑怔愣了片刻，然后意识到，鬼车要进阶了。

“你知道它这会儿会进阶？”

“差不多吧，我有一些数据。”

神笑心说：真是学霸啊……

作为主人，他当然有鬼车进阶的经验条面板，但他并没有注意去看。可任人言完全是看不到的，居然能精确地计算到这个地步……

光芒散去后，圆滚滚的小鸡型幼崽拥有了小鸽子一般的身躯，以及三个毛茸茸的脑袋。

“咿——”它扇了扇翅膀，发出了同幼崽时期不太一样的叫声。

“走吧。”任人言说，“它能飞了。”

他们从寒山山顶一跃而起，在广袤的东部平原上空翱翔。

游戏中是一片晴朗的蓝天，万里无云，阳光万顷，神笑听到了高空的大风声。

牧师紧贴在他的身后，问他：“有好一点吗？”

他感受了一下，诚实而矜持地评估道：“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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