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要保驾护航,但其实也没有什么必要,一是因为路上根本也没遇到骚扰,二是因为其他人的操作就算是跑图也跟不太上死无对证,所以基本上还是各人干各人的事,而死无对证和耗子骑着大胖鸡跑图。
队伍频道倒是一直连着,云头那几个男生都不是话少的,一直插科打诨个没完,神笑一贯是不怎么出声,倒是任人言可以和他们聊几句。虽然跑图路上有点无聊,但耳边一直是吵吵嚷嚷热热闹闹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一直不喜欢跑图的神笑今天破天荒地觉得这一路的风景还可以。
《梦土》40到50级的主线任务是出了名的冗长,基本都在跑图,因为剧情线进行到这会儿角色正好就是在游历大陆的各个势力,以便转生之后的各种阵营选择。
九点出头,神笑接到了名为“图穷匕见”的转生任务。
任人言自然也与他同步。
转生任务需要在职业行会的秘境中进行,属于单人副本,而两人是不同的职业,自然完成任务的地点也不一样,需要暂时分开。
接任务的地点是玫瑰王朝王城“玫瑰之心”的城门口,离位于城内光明圣殿的牧师行会很近,神笑就顺便骑着鬼车幼崽把任人言送了过去,牧师下鸡之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扬起脸来看他,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
神笑也没有说什么,径自离开了,跑到拐角的时候视角一甩往后面看了一眼,发现牧师还像刚刚那样站在行会门口,望着他,没有移动。
好像已经这样看了他很久很久。
神笑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奇异的情绪,他想起在高校联赛报名时那一瞬间如芒在背的感觉,一直以来,他对目光的感觉都很敏锐,他确定那天一定有人在他身后看着他。
所以,那是任人言吗?
为什么?为什么会那样注视着他呢?
他们以前见过吗?
这个之前打消了的想法又在这一瞬间冒出头来。
神笑从主城传送阵传送到黑暗之城阿萨切卡,这里是暗系职业的城市,常年被灰雾笼罩,术士行会、刺客行会、盗贼行会和吞噬者行会都坐落在此。
这座属于杀手们的城市有着一如它的居住者们气质的漆黑锋利的建筑,灰色的长街冷寂幽长,来来往往的人都被雾气模糊了形貌,仿佛一群幽魂。
神笑熟门熟路来到刺客行会,交掉任务之后进入单人副本“杀戮之地”,这里他倒是很久没进来了,又不属于比赛地图,仔细一想,上一次进来还是……十年前鬼不笑转生那次。
已经那么久了。
他被这个时间跨度惊了一下,短暂走神,再回魂的时候副本已经载入成功,一条漆黑的甬道展现在他面前,模糊的记忆忽然苏醒了,他想起了这里面的怪物机制——鬼,全身隐形,在移动过程中的一段时间内会留下散发微光的脚印,除此之外,另一个能掌握他们行迹的方法只有听音辨位。
这个副本刚出来时难倒了不少玩家,好在所有“鬼”的行动轨迹都是固定的,后来有玩家出了攻略,记住固定点位之后,就很好通过了。
那个攻略,就是十三岁的神笑做的。
不过时隔多年,游戏经历了多次更新,这个副本想必也优化了不少,当时的攻略应该早就过时了,就算没有,神笑也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幸好还能听音辨位,这属于是职业选手基本功。
他朝着话筒说:“我这个本需要听声音,先闭麦了。”然后退出了队伍聊天频道。
寂静与黑暗一同袭来。
死无对证提起短刃,化为一道流光,朝着黑暗深处掠去。
察觉到有人过来,满洞穴的鬼顿时闻风而动,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靠近,像汹涌的蚁群,神笑操作如飞,死无对证在这片狭窄的空间里惊险至极地翩飞起来。
背击!
背击!
背击!
触发连击爆炸!
背击!
背击!
背击!
背击X10!
背击x24!
连击大满贯!
刀光撕裂了黑暗。
神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但胸腔里却仿佛裂开了一个洞,有呼呼的冷风在吹,发出空洞的回响。
在面对着这片嘈杂的黑暗的某些瞬间,他久违地想起了那个夏天。
十年前,那个爷爷去世的夏天。
原来,有些事情,是不管怎样回避,都无法忘记的。
神笑从小是跟着爷爷奶奶,还有祖奶奶在一座南方的小城长大的,因为他爹妈在生下他之后就没有踪影了。
但神笑的童年并不难过,他好像也不需要父母,因为他有很多很多的爱。
爷爷、奶奶、祖奶奶、舅爷、表哥还有街坊邻居,都给了他很多很多爱。他过得很快乐,那座南方小城的每个台阶角落的青苔都听过他的欢笑声。
而在他十二岁的冬末,他爸和他妈回来了。
他们要带他走。
那个冬天的第一顿香肠和腊肉还没有蒸好,他就被带走了。
他爸妈年轻时荒唐得可以,折腾了十几年居然还真折腾出了一点名堂,有了不少钱。不知道什么原因,在这一年一拍脑袋忽然想起了他这个丢在乡下的儿子,又一拍脑袋就把他带走了。
他住到了城里的大房子里,有了自己的房间、电脑,去了更好的学校,遇到了更时髦的同学,拥有了更drama的生活——这里的drama,特指的是他爸妈。
他们之间有很大很大的问题,大得山崩地裂,还丝毫不加掩饰,三天一大吵五天打一架,打到兴头上了还会拿着菜刀对峙。他妈有时候会发疯,把能摔的东西摔一地,他爸也会发疯,发起疯来就要打他妈,有时候也打他。从他们的对骂和细数过往的罪证和付出时,他知道了当年是他爸先跑的,他妈留在家里,把他生了,就去找他爸了,一辈子这么打过来,他不知道他们图什么。
当然他其实也不是很关心,毕竟他们两个对他来说和陌生人一样。他最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他接过来,因为这样鸡飞狗跳的生活缺少一个观众吗?
总之乱七八糟,一笔烂账。
他觉得太丑陋、太丑陋了。
于是在第二年的夏天,他策划了一场逃亡。
他逃回了那座南方小城,冲回家扑到奶奶怀里大哭,哭抽抽了才不得已停下,一转头就看到祖奶奶的黑白大头照。
祖奶奶没有过完上个冬天。
可是他那个时候太小了,不知道除了人死灯灭,过去的时光也是找不回来的。
找到他的是他爸,没过一周,就上门要人。
他躲在奶奶怀里,从卧室门缝看到客厅门口,把他爸拦在门外的爷爷的背影,还有门外面一大群看热闹的邻居。
爷爷穿着一件白色的汗衫,右边肩胛骨下面有个磨出来的洞洞。他猛然发现,爷爷好老了,好瘦,脊梁骨好突出,像一把破烂的武士刀。
他被他爸的吼声吓得缩成一团,一动也动不了。
爷爷被推倒了,后脑勺撞在缺了一条腿的茶几上,大腿被门边的挂钩划拉出一道口子,流了一地的血。
他看着那一滩溢满了门缝的血,哭不出声音。
他觉得有好多人都看着啊,那么多人看着他们家的荒唐事,看着倒在地上的爷爷,看着他的恶棍爹,看着在门缝后面发抖的他,像在看一场展览。
他只能听到自己身体中震耳欲聋的心跳声,还有奶奶落到他头顶的眼泪,如同雷鸣。
后来,他被他妈跪着哭着求着,被他奶奶按着手腕签了谅解书。
那个男人就那么平安无事地回了家,还带着他。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知道,没有人可以保护他了,也许爷爷可以,但爷爷已经死了。
他又回到了那栋大别墅里,把自己锁进房间,没日没夜地打游戏。
自闭到第八天的时候鬼不笑正好练到五十级,开启了转生任务。
他爸忽然开始疯狂踹门。
他砍瓜切菜一般杀死了如潮的鬼魂,背击、暴击、连击。
短刃一下一下地砍在看不见的怪物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每一下都重重地敲击在他的太阳穴上,渐渐地,似乎与身体里那些连绵的雷鸣声,还有疯狂的砸门声融为一体。
在他的想象中,这每一刀,都应该砍在那个男人身上。
他做梦都想把那个男人碎尸万段。
只有沉浸在这样的想像中,他身体深处那种巨大的疼痛才可以短暂的、稍微的缓解一下。
他完全杀红了眼,时间倏然而过,等他杀到大boss面前的时候,简直意犹未尽。
虽然对他来说还好,但他感觉到这个副本难度不小,而且声效和氛围他很喜欢,他舍不得就这样结束。
“你爷爷刚走,你就这个鬼样子,你瞧瞧你对得起谁?”
他爸在外面一边踹门一边咆哮,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脑,操作行云流水。
在BOSS只剩一层血皮的时候,他的手离开了键盘,鬼不笑站在原地,五秒钟,被BOSS敲掉了最后一滴血。
那个夏天,好像一直在下雨。
“杀戮之地”他刷了四十六遍,写完攻略之后他好像生了一场病,忘了一些事。
“轰——”
死无对证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在巨响之后轻盈落地,身后是滚滚烟尘。
BOSS倒下,现出了形貌,巨大的尸体上出现了两个黑洞,一个在左眼,一个在心脏。
左眼代表迷人视线的“缭乱”,心脏代表一击致命的“易水”。
这就是到了选择转生方向的时候了。
神笑操纵着死无对证跳进了怪物左眼的那个洞,一片白光后,他回到了刺客行会,转生成功,成了一名缭乱刺客。
他盯着屏幕上的黑衣刺客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跑出工会,去了阿萨切卡城的传送点,传送回了玫瑰王朝的王城玫瑰之心。
光明圣殿的门口有一棵巨大的花树,白色的花朵开满了枝头,却没有叶子。
神笑操纵着死无对证站到那棵树下,靠着那棵树。
他看了一会儿圣殿大门,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神了,慢慢看向了天。
只有游戏里的天,永远这么蓝。
忽然,一道圣光从天而降,落到他身上。
是牧师的“疗愈”。
然后他抬起头,看到了正从圣殿台阶上往下走的牧师,再次感到了那种模糊的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