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栋漏雨的屋子仍旧立在那里,在秋风中摇摇欲坠。虽然蕾娅没有和别人说过,但时隔一年再敲响那扇门,对她来说,其实有些难度。
于是,敲门这项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了瑟琳娜。
听艾琳诺说,梅丽尔回来之后虽然过得辛苦,但查尔斯的回归消解了一切痛苦。可蕾娅并不能完全相信这个说法。
如果查尔斯是个实打实的好人,那蕾娅当然为梅丽尔感到高兴。但重重担忧始终萦绕在蕾娅脑海之中。她害怕梅丽尔会过回之前的日子,抛下自己热爱的事业,再次变成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最终消逝在无人知晓的尘埃之中。
蕾娅站在门口,总觉得脚抓不住地,两只手也不知道该如何摆放。她没有办法把视线集中在大门上,总是忍不住四处乱瞧,但无论她看向何处,余光里总是有那扇门的一席之地,像是在提醒她,无论她想怎么掩饰,这里才是她真正关心的。
屋内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蕾娅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她似乎能闻到去年秋天的湿潮,嘴里尝出劣等的茶水味。
没过多久,大门打开了,蕾娅的内心也更加不能平静。
出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梅丽尔,而是一个蕾娅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不用想,他一定就是查尔斯。
他长得很高,相貌也清新俊秀,只是肩膀不知为何总是习惯性地向一边倾斜。他的动作很轻,似乎对一块木板都十分温柔。从打开门的那一瞬间起,他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停止过。
“汉莫先生,你好!”瑟琳娜问好道,“我们来找梅丽尔老师,请问她在家吗?”
“瑟琳娜,你好,再次见到你真让我感到高兴!”查尔斯热情地回应道。他一边和瑟琳娜说话,一边悄悄瞟了几眼蕾娅,暗暗思索片刻,才亲切地对蕾娅开口道:“小姑娘,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瑟琳娜的朋友吗?”
“你好,先生。”蕾娅浅浅行了个礼,“我是蕾娅,塔维斯家的女儿。”
“你是蕾娅?”查尔斯惊讶地眨了眨眼,“你就是蕾娅!天呐,我印象里的你,还是那个蹦蹦跳跳的小不点呢,怎么长这么大啦!”
“感谢你还记得我,先生。”蕾娅说道,“你离开马勒斯顿的时候,我确实还不长现在这样呢。”
“哈哈!”查尔斯像是寻到了什么宝藏一般笑了两声,对蕾娅和瑟琳娜招呼道:“梅丽尔在家,她在厨房呢,她带回来一袋柿子,得把它们整理好。别在门口站着,快进来坐下吧!”
他把门完全打开,将身子侧向一边,邀请蕾娅和瑟琳娜进门。
瑟琳娜在进门前轻轻拍了拍蕾娅的手腕,蕾娅在她的指点下偏头向查尔斯望去。这时她才发现,查尔斯之所以总是歪斜着身体,是因为他的右边袖子里空空如也。
那是战争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无论是他还是梅丽尔,他们的苦痛总是那么显眼。
天花板似乎已经不再漏雨了,蕾娅发现了用木板修补过的痕迹。一切都是明亮的,地板上不再有接水的木桶,不再有总是湿漉漉的抹布,甚至充满了花朵的幽香。窗台上那株枯死的紫罗兰已经被体面地埋葬,这间屋子就像查尔斯一样,大病初愈,宛若新生。
蕾娅坐下后便开始观察起查尔斯来。她想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是哪一点吸引了梅丽尔,让她心甘情愿地等待那么多年。
在来这里之前,蕾娅也曾从艾琳诺和瑟琳娜那里知道了一些关于他的事。
他曾是马勒斯顿最有头脑的青年,年纪轻轻就考上了里奇城的学院,潜心钻研文学。也是在那里,他遇到了梅丽尔,与她相爱,约定相守。
他温柔又固执,平和又坚韧。战争爆发后,他不顾母亲的阻拦,怀着一腔热血去参军,说就算以身殉国也在所不惜。那时候,风绕过他的身躯,都能听到天使翅膀挥动的飒飒声。
但大部分的人都和他一样,心里怒吼着、目光闪烁着奔向战场,只是因为没有见识过战争的残酷。
当战场上的幽灵回归后,所有人都说他变了。
不是因为他失去了一条手臂,而是因为他的高傲被磨灭了。
他变得异常顺从,给他吃什么就吃什么,给他穿什么就穿什么。
他曾经痛恨菠菜,连一点味道都闻不了。他的病刚好不久,不知情的艾琳诺给他们送去一盘奶油菠菜,梅丽尔本来将它藏在厨房,打算自行解决。结果她解个围裙的功夫,那盘菠菜就好端端地出现在餐桌上。
他在床上躺久了,身体也变得不太灵活。那天,他一瘸一拐地入座,面露喜色,认为自己可以端菜了,终于又能帮上梅丽尔了。
之后,他便平静地将一片片菠菜叶放入口中,咀嚼吞咽,还用面包把盘里的奶油蘸个精光,没有丝毫的嫌弃与不悦。
他再也不会抱怨食物,也不会嫌弃衣着。他选择了拥抱一切,无论那些东西是好是坏。
“你好像来得更频繁了,瑟琳娜。”查尔斯熟练地用一只手打开茶壶,冲泡茶叶,再将装满茶水的杯子推到蕾娅和瑟琳娜面前。
“真抱歉,我太喜欢吃梅丽尔老师做的饭菜了。”瑟琳娜温柔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希望我没给你们添麻烦。”
“当然没有,我喜欢你来。”查尔斯朝厨房那边望了一眼,低声说道,“你来,梅丽尔就会开心很多。”
查尔斯坐在蕾娅对面。他习惯低着头,深邃的眼窝在脸上形成两块阴影,睫毛遮住了眼里的光,让他看起来更加悲伤。
“可能是我多心,但我注意到你一直在盯着我看,蕾娅。”查尔斯缓缓抬起头,凝视着蕾娅说道,“你是有话要和我说吗?还是有问题想要问我?”
“不好意思,汉莫先生,我太冒犯了。”蕾娅一惊,才发现自己看向查尔斯的视线是多么肆无忌惮,“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不自觉地想透过你现在的模样,找回从前的记忆。”
“没有冒犯,我只是感受到了你的好奇。记忆只要存在,就能被重拾。有些东西虽然年岁久远,埋藏得很深,但还是能被挖掘出来,曝晒在阳光下。”查尔斯又低下头,蕾娅看不出他的表情,只觉得他话里有话,“梅丽尔经常提起你。事实上,由于她提过太多次,我现在看到你,都觉得像是已经认识你很久了。”
“咱们确实认识很久了,汉莫先生,算上从前的时光的话。”蕾娅感慨道。
“或许我该说,你小的时候曾砸碎了我家的一个碟子。”查尔斯忽然偷笑道,“这样你能想起什么来吗?”
“啊?”蕾娅满心疑惑。
这跟几十年不见的亲戚一见面就对自己说:“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有什么区别?
“我只能想到一个破碎的碟子。”蕾娅说道。
“哈哈哈哈,”查尔斯终于扭了扭脖子,靠在椅背上大笑,“那也算不错了,下次或许你就能想到那个碟子是什么颜色,上面有什么花纹了。”
“你这么肯定吗,汉莫先生?”蕾娅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记得那个盘子是什么样的吗?”
“当然!”查尔斯猛地一抬头,神秘兮兮地对蕾娅说道:“你跟我来!”
蕾娅跟着查尔斯,来到壁炉附近的柜子前。那柜子看上去有些年头,柜门都出现了许多细小的裂纹。
柜子上放着一个木碗,碗里堆满了玻璃球。蕾娅在梅丽尔包袱里见过的那颗鲜红的珠子,正静静地躺在里面。她用手轻轻拨弄了几颗,玻璃球们碰撞在一起,清脆抓耳。
查尔斯翻动着柜子里的东西,从里面拿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递给蕾娅。
蕾娅小心翼翼地扯开包裹上的细绳,皱巴巴的羊皮纸里还包着一层柔软的棉布。被这样小心呵护着的,是三个瓷盘,白净的底面上铺满了墨绿色的草叶纹路。
“就是这个?”蕾娅不可思议地问道。
“就是这个!”查尔斯雀跃地说道,“这是我奶奶留给母亲的东西,老古董。一共有四个碟子,你打碎了一个,母亲心疼,就把剩下的三个都收了起来,到今天都没有再拿出来用过。”
“好神奇,”蕾娅抚摸着光洁的碟面,“哦不!我是说,真对不起,我那时太不懂事了。”
“你怎么总是在道歉呢,蕾娅?”查尔斯又咯咯咯地笑起来,“用不着道歉,这多有趣呀!”
“我……”蕾娅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个人打断了。
“查尔斯,”梅丽尔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有客人来了吗?”
“是的,亲爱的。”查尔斯立即回应道,“是瑟琳娜!还有镇长的女儿,叫蕾娅,就是你那个可爱的学生!”
“哐当!”
一阵碗碟碰撞声刚刚停歇,慌忙而凌乱的脚步声紧随其后。
梅丽尔从厨房里跑出来。明明才几步路,她却像刚经历了一次长跑似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蕾娅将碟子还给查尔斯,朝梅丽尔走去。梅丽尔憔悴的双眼,凹陷的脸颊,还有瘦长的手臂在蕾娅的眼前越来越清晰。蕾娅的心又被拉扯起来。
“梅丽尔老师,我回来了。这段时间,你过得还好吗?”蕾娅伸出双臂,想去牵梅丽尔的手。
“蕾娅……”而梅丽尔却因为太过惊讶而愣在原地。她半张着嘴,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毫无阻碍地冲出来,但她却努力克制着,没有让它们流出眼眶。她的惊喜转瞬即逝,脸上再次挂满了忧愁,“你怎么回来了?千万别告诉我是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