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没有给过她们机会,怎么知道她们不行?”蕾娅面露不快地质问道,“梅丽尔老师在小镇剧场出演过的角色,都比台上任何一个男人演得好。”
“哈哈哈哈!”菲尼克先生醉醺醺地笑着,东倒西歪地放下酒杯,“你真会说笑,塔维斯小姐。我不否认,梅丽尔确实是个有能力的女人,可你能拿她跟男人们比吗?”
“不能吗?”蕾娅自然地问道。
“啊?”菲尼克先生顿了一下,随后又开始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感染到了道恩先生的另一个朋友,以及周围的两个侍者。他们仰过头去,弯下腰去,用手挡住半张脸回过身去。总之,都在肆无忌惮地大笑着。
望着他们开怀的样子,蕾娅突然觉得很疲惫,她感到自己受够了和男人们争辩时他们轻蔑的眼神,不以为意的态度以及不正经的说话方式。
好像每当蕾娅试图将一些关于女人的事实说出来时,他们总是不能理解,也更不会接受。
会否是因为他们明明不是女人,却自认为比女人更了解女人呢?
蕾娅很快就没了聊天的兴致。她开始把注意力放在台上激烈的剧目上。
她观察着那个演小姐的男演员。他有着红扑扑的脸蛋,精致的发卷,华丽富贵的裙摆。他极尽妩媚地扭着腰臀走路,用手帕轻轻擦着额头的汗珠,时刻蹙着眉,仿佛随时都能摔倒一般。
演到此时,穿裙子的男人对着穿裤子的男人行一个娇羞的屈膝礼,穿裤子的男人便深情款款地去吻穿裙子的男人的手。
“噗。”蕾娅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又给了菲尼克先生开启话题的机会。他又凑到蕾娅身边,盯着舞台问道:“怎么啦,塔维斯小姐?你终于领会到这出戏剧的精妙啦?”
“不是的,我只是想起一件有趣的事。”蕾娅摇了摇头。
“哦?那是一件什么事?”菲尼克先生来了兴致,笑嘻嘻地问道。
“我穿着裤装,这个被世人定义为男人的服饰,刚才被挡在门外进不来。”蕾娅指着台上说道,“可你看他,他穿着裙子,人们口中女人的衣服,却站在舞台上熠熠生辉。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都对此喜闻乐见,甚至还愿意花大钱为此买单。我想知道,究竟是我们女人太没有幽默感了,穿上裤装不足以博人一笑,还是说男人们天生就是神明的宠儿,无论做什么都有人追捧?”
菲尼克先生一时语塞,对于蕾娅的问题张口闭口多次,仍旧答不上来。组织了半天的语言,只吐出一句:“也不是,男人里也有讨厌鬼。”可刚说完,他又觉得自己答非所问,苦恼地耷拉着脑袋,用指腹摩擦着酒杯。
“或许这个问题我应该去问哲学家?”蕾娅望着菲尼克先生为难的样子调侃道,“但哲学家里没有女人,他们大概也只能像你一样,告诉我‘男人中也有讨厌鬼’,最多加一句‘女人也能凭美丽获得宠爱’。好像这就能显示出男人并没有占多大的便宜一样,是不是?”
“这……”菲尼克先生欲说还休。
他是喝醉了,所以反应变得迟钝了,一时找不到最贴切和富有哲理的话来回应蕾娅。但蕾娅知道,如果他清醒着,一定会礼貌且优雅地和蕾娅辩论三百回合。因为他们在心里是如此坚信,女人没有思想,总是比男人感性,比男人更需要规劝和驯化。
“哈哈哈!”而就在此时,一声清脆的笑声闯了进来。
蕾娅转身望去,只见道恩先生回来了,还带着一对华贵的夫妇。蕾娅刚刚才和他们见过,而那声笑声正是他们其中之一发出来的。
“克里斯坦夫人。”蕾娅压制住狂跳的心脏,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蕾娅,”克里斯坦夫人放开自己丈夫的手臂,用手上的扇子撩起包厢门口的半块帘子,朝蕾娅走来,“好久不见啊,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夫人,您看上去也春光满面。”蕾娅说道。
话音刚落,道恩先生就灵巧地窜到两个女人之间,狐疑地说道:“原来你们认识呀?”
“旧相识了,”克里斯坦夫人熟练地接话道,“她们印刷坊印的彩色小书我很喜欢。”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道恩先生笑眯眯地说道,“我还自作主张邀请二位过来,没想到一个包厢都是熟人,想做个介绍人都无从开口呀。”
“你客气了,道恩先生。”克里斯坦夫人虽是对道恩先生说话,但目光却一直放在蕾娅身上,“都是熟人不是更好吗?省得来来回回地客套,说话也拘束。”
道恩先生连连点头,满脸堆笑地又寒暄几句,随后便拉着克里斯坦先生坐到一旁,让侍者给他们调酒,而克里斯坦夫人则自然地坐到了蕾娅身边。
蕾娅不想和她坐在一起,又不好挪动,一时之间进退两难。她们一起安安静静看了很久,蕾娅都难以开口说话。即使蕾娅对身旁这位夫人的事情再好奇,对她所做的那些事再生气,也只能极力忍耐。
“我刚刚听你说了些有趣的话,”克里斯坦夫人打破了沉默,“你试图为你的性别说话。”
蕾娅侧过脸去瞧克里斯坦夫人,她的眼里带着玩味,但看上去又极其认真。
“别担心,蕾娅,我今天可不是来找你麻烦的。”见蕾娅警惕地不肯答话,克里斯坦夫人又接了一句,“你真的不想跟我说句话吗?哪怕一句?”
“这事儿对您来说很有趣吗?”听到克里斯坦夫人的话,蕾娅顿了顿,随后大胆问道,“我为女人说话,难道不是因为我也是个女人吗?”
“我知道,”克里斯坦夫人懒懒地动了动肩膀,快速地瞥了眼她丈夫所在的男人堆,“但你跟他们说又有什么用呢?”
蕾娅思索片刻,才接着说道:“大概率没用,但我不太乐意在这种时候保持沉默,就好像是我默许了太阳东升西落那般默许他们将女人塑造成没用又笨拙的洋娃娃。”
话刚说完,克里斯坦夫人就直勾勾地盯着蕾娅看,盯到蕾娅心里发毛,不得不回避视线,不自在地挪动了下屁股,才笑呵呵地转过头去。
“这出剧我看过两遍了,现在快结束了。”克里斯坦夫人的眼睛往台上送了送。
“那是最后一幕吗?”大幕揭开,蕾娅望着台上独自个儿的“男小姐”说道。
“没错,最后一幕就只有一个演员。”克里斯坦夫人轻笑两声,“他在努力诠释一个女人在失去两个追求者后的痛苦与孤独。”
男演员在台上演得很陶醉,他卖力地落泪、拭泪,晕倒在茶桌旁,瘫软在地板上。他痛心地照着镜子,梳起自己的假发,在翻出几根白发后,他哭得更加绝望。
当他那粗犷豪迈的哭声响彻整个剧场时,观众席里也传出断断续续的哭声,从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到最后的万人大嚎泣。在哭喊声混着掌声中,鲜花与珠宝戒指被纷纷扔上舞台,这才算是这出剧目最完美的落幕。
“你觉得这是一出好戏吗?”克里斯坦夫人依例鼓完掌,才侧过身来问蕾娅。
“可能是,我不敢说。”蕾娅答道。
“为什么?”克里斯坦夫人饶有兴味的问道。
“我说是的话,他们会说我没有思想,只会人云亦云。”蕾娅悄悄指了指那群刚撞完杯,正在饮下最后一口酒的男士们,“但我说不是的话,他们又会说我标新立异只是想引人注意,果然不懂欣赏戏剧。”
“我觉得不是,”克里斯坦夫人露出一个淡而不厌的笑容,“我不太喜欢这出戏,我每次来都是陪我丈夫来,因为他们需要趁这种时候谈话交际。这种利用休息时间进行的工作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们不是彼此各有所求,而是生活中就如此熟悉亲密似的。”
“您不喜欢这出戏?”蕾娅对这个更感兴趣。
“我觉得很虚假。”克里斯坦夫人用扇子遮住嘴,打了个哈欠,“两个烦人的追求者都死了,那个女人应该来一场盛大的狂欢,不是吗?”
“啊?”蕾娅没有想到克里斯坦夫人会如此说,错愕地张大了嘴。
“我说她应该高兴,应该感到轻松无比,而不是只会跪在地上,一边找白头发一边哭。”克里斯坦夫人从容优雅地解释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蕾娅愣神许久,终于还是应和道:“您说得对,我也这样认为。”
克里斯坦夫人满意地微微一笑。随后,克里斯坦先生缓缓走过来,弯下腰,伸出手臂,领走他的妻子。
“今天谢谢您,夫人。”蕾娅再次行礼,这次她忽然觉得心中轻松了不少,“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帮我,但如果不是您,我今天也进不来这里。”
克里斯坦夫人没有出声回应,轻轻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款款而去。
蕾娅回到家时,早已筋疲力尽。看戏剧明明是为了放松,但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掏了个精光,就连脑子都转不动了。
但她打开卧房门走进去,正想睡去时,却看到书桌上一个不容忽视的木盒。天生的好奇心使她坚持拖着疲累的身躯来到书桌旁。打开木盒,她发现里面装着一个木雕的麋鹿,而在盒子下面,还压着一封从马勒斯顿送来的信。
时隔许久,瑟琳娜又给蕾娅寄来了一封信。
那只麋鹿倒是雕得又精致又仔细,但信封上的字迹十分潦草,火漆封蜡也印得一塌糊涂,导致信封轻轻一碰就会崩开。
一股强烈的不安爬上蕾娅的心头,她预感到这封信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