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丝的开门见山让蕾娅有些不适应。她一向不把话说得太直白，总是十分委婉，留有余地。蕾娅每次跟她说话时也都会先绕个弯。

这次情况尤其特殊，蕾娅不想让莉莉丝伤心，于是决定不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于她。

“这消息传得真是又快又邪乎，”蕾娅傻笑两声，装作漫不经意地说道，“看来下次我们拌嘴得换个没人的地方了。”

莉莉丝的半边眉毛轻轻挑了一下，眼中惊讶的情绪一闪而过。

“只是拌嘴吗？”莉莉丝问道。

“只是拌嘴，”蕾娅点点头，“意见不合嘛，常有的事。”

莉莉丝抿了下嘴唇，朝窗台走去。

今天是个大晴天。还未到午后，阳光十分和煦，一点也不刺眼。

莉莉丝站在光里，就像一位沐浴着圣光的女神。她脸上的哀愁，在此时也化作一种慈悲的怜悯，似乎在为大地久旱无甘霖而苦恼，为战争频发与流血牺牲而哀矜。

她戚戚转过身，就像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始说话。

“塔维斯小姐，您不用再瞒我了。虽然昨天晚上我不在这里，但一个值夜的女仆把昨晚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了。”莉莉丝垂着眉头，露出一个忧愁的笑容，聊以解嘲，“请不要怪她，她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讲话的。只是……你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她说就算捂住耳朵，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蕾娅愣了一下。她开始真切地回忆自己昨晚说话的音量。尽管她已经尽量在控制，但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的确很难面面俱到。

蕾娅尴尬地“啊？”了一声，愧疚地说道：“唉，对不起，还是吵到他们了，是吗？”

“到现在您还在关心是否吵到别人了吗？”莉莉丝感慨道，“塔维斯小姐，你真是一个好人。”

蕾娅此时有些错愕。从前旁人对她的评价，大部分是严厉的指控。虽然这趟旅程中有不少人夸过她聪明能干，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好人”这个词来形容她。

“不……”蕾娅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莉莉丝，你不了解我。”

“我明白，您不太善于处理别人对您的夸奖。”莉莉丝浅笑道，“其实无论是夸奖还是质疑，您都不必特意回应，也不用忙着‘澄清’。因为无论你说什么，别人都会有自己的解读，不是吗？”

蕾娅反应过来，莉莉丝似乎是在影射她自己的那个秘密。

“你说得对，”蕾娅赞同道，“那咱们也用不着拐弯抹角了。莉莉丝，你特意来找我，到底是想说什么呢？”

莉莉丝收起笑容，快速眨了两次眼，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她郑重其事地开口道：“塔维斯小姐，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蕾娅答道，“你想知道什么？”

蕾娅拉开座椅，再一次邀请莉莉丝入座，还特地为她倒上了茶。莉莉丝犹豫再三，终于坐了下来。

“您知道了我的事。”莉莉丝用双手握住茶杯，缓缓说道。

“是的，很抱歉。”蕾娅低下头，内疚地说道，“我不是故意要去刺探你的秘密的，我是说，那些不知真假的故事，是别人告诉我的，不是我主动问的……唉，我有错，我不该在和丹尼吵架的时候公然将那些事宣之于口。”

“不，没关系，您不需要道歉，” 莉莉丝自嘲地摇了摇头，“我的这些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如果我刻意隐瞒，恐怕也不会在比彻尔家做那么多年的女仆了。”

蕾娅“嗯”了一声，不知道怎么接话。她的脑子里闪过无数安慰人的话语，但却一个合适的都找不出来，刚要开口，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莉莉丝眼波流转，思索片刻后，从颤抖的嘴唇里挤出一句话：“您知道了那些事，为什么还要为我说话呢？”

是啊，蕾娅昨晚为什么要那么极力维护莉莉丝呢？明明她和莉莉丝的关系也没有好到那种地步，而且自己不是早就决定了，不要轻易插手其他角色之间的事了吗？

但她现在的生活正是被这些角色所包围的，她不由自主地会去在意他们的话语，倾听他们的故事。就好像他们不再是游戏中可有可无的角色，而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所以渐渐地，蕾娅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完全旁观，尤其是面对那些受到伤害的女角色。

究其原因，只能说蕾娅或多或少都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无论是之前的双胞胎姐妹，之后的梅丽尔，还是现在的莉莉丝。

蕾娅在她们身上感受到的悲伤与痛苦似乎存在一种集体性，这样的集体性让她没有办法把目光移开，果断地选择视而不见。

她总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那就是一旦她心如铁石地对待这些女人，那她们的悲剧注定也会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蕾娅真诚地说道，“我很喜欢你，莉莉丝，我不想看到你受到伤害。”

“我做过妓-女，您不觉得我肮脏吗？”莉莉丝紧接着问道，语气比之前急切了许多。

“肮脏的怎么会是你呢，莉莉丝？”蕾娅答道，“肮脏的难道不是那些伤害你的人吗？”蕾娅将手探过去，抚上莉莉丝的手，“振作点，莉莉丝，昂首挺胸地生活，你不比谁低下，谁也不比你高贵。”

蕾娅说话时，莉莉丝一直注视着蕾娅的双眼。慢慢地，泪珠汇聚在她泛红的眼眶里，凝结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最后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连哭泣时都那么隐忍。她火红的卷发掉出来几缕，垂在她的眉毛上端，她颤抖着肩膀，将它们塞回女仆帽下。

蕾娅递给她自己的手帕，她接过去，遮盖住自己的双眼，不住地点头。她反手紧紧握住蕾娅的手，蕾娅能感受到她手上的力度越来越大，好像在试图做下一个千斤重的承诺。

莉莉丝哭了挺长一段时间，杯中的茶都变得冰凉。蕾娅没有打扰她，想给她一个发泄的机会。

直到丹尼经过蕾娅房间门口时发出的一声巨大的叹息打破了这一切。

莉莉丝被那声叹息惊得浑身一颤，就如从暖阳堕入冰窟。她的眼泪瞬间停滞了，眼珠不安地左右乱摆，时不时还望门边瞟，似乎很害怕丹尼突然进来。

蕾娅转过头去，深深挖了一眼门外。他知道丹尼是故意的，但以蕾娅对他的了解，他不会贸然进门。

“说真的，莉莉丝，你当初是怎么瞧上丹尼的？”蕾娅一想起那个驴头就不免语带鄙夷。

莉莉丝放下手帕，吸了吸鼻子，哽咽道：“米勒先生对我很好，也十分热情。我觉得米勒先生和之前那些追求我的男人不一样，他们空有其表，而米勒先生则更加朴素，更加老实。我想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因为外界的纷杂而动摇初心吧，因此才答应了他的追求。”

“哈哈哈哈，”蕾娅没忍住笑，嘲弄地说道，“朴素？老实？”

莉莉丝望着蕾娅笑弯的腰蹙了蹙眉，迷茫地说道：“塔维斯小姐不这样觉得吗？听说您和米勒先生从小就认识，是否因为太过熟悉而忽略了他这些优点？”

“我不觉得这是优点，”蕾娅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泪，斩钉截铁地说道，“你说他朴素，就说明他与别人相比，相貌实在难以恭维。而所谓老实，不过是说他又土又没本事，胆小又无趣。”

莉莉丝一怔，竟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莉莉丝见过许多男人，但可惜的是，她始终还对他们抱有期望。

蕾娅觉得莉莉丝当初选择丹尼的确就是因为丹尼的“平凡”，因为他看起来那么老实。

但她想错了。这些男人外表奇形怪状，但骨子里都一个样。

“你还没有对他失望吗？”蕾娅问莉莉丝，“你不怪他离开你，也不生他的气吗？”

“我生气，但这又有什么用呢？”莉莉丝轻叹道，“如果每一个离开我的人我都加以报复，为此寻死觅活，那我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息事宁人也是一种选择，蕾娅想，前提是莉莉丝她真的不在乎。

“你的孩子还好吗？”蕾娅换了个话题，“听说他想去比彻尔先生那所学院上学？”

“正是！”提到孩子，莉莉丝的眼里露出难得的欣慰和喜悦，仿佛只要有他，自己生活中的阴霾都能一扫而空，“前提是他得通过入学考试，说来惭愧，女仆的薪资加上卖蕾丝饰品挣的钱我都没怎么动，已经存了很久了，我太自信了，总觉得他一定能考上。”

“他会考上的。”蕾娅说道。

“哈哈哈哈，塔维斯小姐，”莉莉丝灿烂地笑起来，“您都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读书读得如何，怎么能说得比我还笃定呢？”

“他很幸运，有你这个母亲，”蕾娅说道，“我相信的不是他，我相信的是你的孩子。”

莉莉丝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被蕾娅的言论震惊到了。

从前比彻尔夫人也和她说过类似的话。但比彻尔夫人是她的雇主，她对雇主的倾诉始终会带着一丝僭越的意味。

蕾娅虽然是比彻尔家的客人，但她来自小镇，在里奇城和下街区的印刷工们打成一片。蕾娅与莉莉丝之间的距离并不是一道鸿沟，这也是她今天壮着胆来找蕾娅说话的原因。

在听完其他女仆的转述后，她发现蕾娅这个远道而来的小镇姑娘竟然能理解她，甚至愿意为了维护她和自己的发小吵得脸红脖子粗。

她感激蕾娅，也渴望能亲近蕾娅。

“塔维斯小姐，您的想法的确与众不同，和我见过的其他人都不一样。”莉莉丝感慨道。

“并非是我与众不同，”蕾娅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不是简单的思想差异，而是偏见盛行，压迫常在。承受更多苦难的女人们还不能相互理解，奋起反抗的话，那可真是死路一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