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斯顿人的固执让他们的成见也无法轻易消散,但女人们之间的似乎就是有一种天然的默契。当蕾娅决定依靠她们时,她们也能精准地获取到这一信号。
在告示贴出去的第四天,一位从邻镇来的妇人找到了马铃薯印刷坊。
她来的这天,阳光虽好却寒风凛冽,蕾娅给瑟琳娜和梅丽尔放了个假,自己一个人守在印刷坊。
她哆哆嗦嗦地进门,身上穿着朴素的暗色衣裙,肩上披的一条起球的毛毯将她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头上还顶着一块用了好几年的破围巾,走起路来双腿微微颤抖,看起来已年过五十。
蕾娅待在办公室里,如果那妇人不说话,蕾娅一准儿会把她当成可疑人物。因为她一来就自顾自地在印刷坊里绕着圈,似会被阳光灼烧般,总是捡着阴暗的角落去探查。她干瘪的手指毫无顾忌地抚过印刷机和闲置的墨球,却又异常草木皆兵,但凡有阵凉风吹过,她就吓得立刻缩回手,警惕地四处张望。
“您好,”蕾娅把热气哈进掌心,一边下楼,一边和她打招呼,“您是来买报纸的吗?”
那位女士的脖子一缩,打了个寒颤。她僵硬地仰起头,注视着蕾娅一直从楼梯口走到她面前。
“女士?”见她又不说话,又不挪动,蕾娅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您要买报纸吗?”
“啊!我、我听说这里有人可以帮忙读报纸,是吗?”她结巴地开口道,语气十分拘谨。每说一句话,她都要扯一扯脖子上的围巾,即使她的脸上已遮无可遮。
“是的,女士,您需要我为您读报吗?”蕾娅挑出一份报纸,恭恭敬敬地递到那妇人面前。
“是、是。”那妇人接过报纸,局促地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些碎钱,“我买一份,但、但是我今天肯定没法儿听完所有的内容,你能给我想想办法吗?”
“您是说,您明天还会再来?”蕾娅问道。
“是的,”那妇人掂了掂托着钱币的手,“可能明天也听不完,我能多来几天吗?”
蕾娅沉默了一会儿,她显然没有太理解这位女士的意思。
《马勒斯顿周报》的内容并不算多,比起《里奇新闻报》来说可谓是差了一大截,基本上一顿早餐的功夫就能读完。
但那位女士还是请求蕾娅能让她多来几天,这让蕾娅不得不怀疑起她的真正目的来。
“不行吗?”那位女士缩着身子,轻轻将报纸放了下来,眼神中写满了不舍,“如果、如果不行的话,我就先走了……”
“等等。”蕾娅在她转身之际拦住了她。
虽有顾虑,但现在的蕾娅实在没有办法看她就这么失望地离开。何况招牌都已经打出去了,马铃薯印刷坊不能搞欺诈消费者那一套。
听到蕾娅的声音,那位女士的眼里又重燃起一丝希望的光。
“如果不嫌麻烦的话,您就过来吧。”蕾娅妥协道,“我会把所有内容都给您念一遍。”
“好!好!”那位女士雀跃地答应道,紧紧攥着围巾的手也松弛下来。
围巾掉下来半片,阳光直射在她的肌肤上。蕾娅注意到她露出的那半张脸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烫伤疤,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但疤痕却依旧没有消散。
她激动地站在蕾娅设置的读报桌旁,两只手不停地向下拽着衣角,就像一个头回走进学堂的孩童,紧张又无措。
“请坐。”蕾娅给她倒了杯热茶,坐到她的对面,展开报纸,“您想先听哪个栏目?”
“我想听故事。”那位女士说道。
“原创故事栏目?”蕾娅的目光恰巧停留在那一栏。
“没错,”那位女士期待地眨了眨眼,将两只手板正地放在腿上,“这次还是《媒婆情史之永不相见的爱人》吗”
这是什么鬼标题?蕾娅在心里默默吐槽,一定是她不在的时候乔森他们研究的。
“这次是《贪财还是爱权?十二岁男孩竟认贼作父》”蕾娅郑重其事地念道。
“哦!”那位女士心领神悟地点了点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请念吧,小姐,麻、麻烦你了。”
蕾娅这边念着故事,那位女士在那边悠然地享受着。她闭上眼,时而蹙眉,时而微笑,似乎在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是一个听故事的人,而是一个故事中的人物了。
一个故事讲完,也不过是一杯茶的时间,甚至对方的茶水还只下去了半杯,蕾娅就已经在谢幕了。
那位女士听完故事,也不多留,带着酣畅淋漓的笑容就要离去。
她大声道着谢,即使说话磕绊也丝毫不影响她的热情。
而当她走到门口,已经在挥手道别时,蕾娅叫住了她。
“女士!”蕾娅喊道。
“怎么了?”她扭过头来问道。
“请问您怎么称呼?”蕾娅亲和地说道,“如果您还要来的话,我总不能一直叫您‘这位女士’吧?”
“我……”那位女士顿了顿,眼珠不知所措地四处乱转,窃窃发出一声叹息,“我叫瑞拉。”
从那以后,瑞拉每天都来,一次只听一个栏目。瑟琳娜和梅丽尔都接待过她,但她每次来都要找蕾娅。
她偶尔吃点东西,喝一杯热牛奶或是茶水,再打个盹儿,等睡醒了,就心满意足地带着那一份报纸,转身离去。
当有陌生的女人从她身后经过,要找瑟琳娜她们读报时,她总是会下意识地往前坐坐,以期与她们离得远远的。
但渐渐地,她当初刚来印刷坊时的那种胆怯和抗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有一天,蕾娅注意到,她把那条围巾围在了它该待的地方,不再把它当做一块面纱使用了。
当然,并不是说她完全放弃了,她只是在印刷坊里放下了戒心,等听完了故事,在踏出大门时,她又会把围巾拉起来,只露出两个骨碌转动的眼睛。
“您为什么一定要把脸遮起来呢?”蕾娅一个没拦住,瑟琳娜就用一副纯良无辜的表情问出了这个问题,“只是因为您脸上有一道疤吗?”
瑞拉愣了一下,随即便避开了瑟琳娜的眼神。她窘迫地用手盖住那道疤,许久没有说话。
“抱歉,瑞拉夫人,瑟琳娜没有恶意的。”蕾娅拽了拽瑟琳娜的衣袖,解释道,“她只是觉得那道疤并不是什么值得感到羞耻的东西。她希望您不要因此而感到自卑,活得那么小心翼翼。”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瑟琳娜附和了一声,随后一脸歉意地对瑞拉说道:“真不好意思,是我太鲁莽了,没有将话说清楚,是我的过错。”
“唉,两位小姐,你们不用向我道歉。”瑞拉垂着脑袋,不肯抬起来,“这些年,无论是讽刺的话还是安慰的话,我都已经听过很多了。”
“您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瑟琳娜蹲在瑞拉身旁,握住了瑞拉的手,“请务必接受我的道歉。”
因为过于单纯的心思,瑟琳娜向来心直口快,但她在察觉到自己给别人造成了困扰时,她一定会尽力去弥补。
在蕾娅看来,这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但瑞拉的脸上却流露出惊讶的神情,对于别人真诚的歉意,她似乎感到十分不自在。
她喜欢的软蛋糕也不吃了,新添的茶水也不喝了,就这么呆呆地坐在那里,时而望望印刷机,时而看看蕾娅与瑟琳娜,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您有话要对我们说吗?”蕾娅问道。
“什么?”一种大梦初醒的神态堆积在瑞拉的皱纹里。
“瑞拉夫人,您想说什么就说,不必觉得难以启齿。”蕾娅耐心地说道,“您是第一个感受读报服务的客人,说实话,我还得感谢您呢。您来了之后,又陆续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客人,从前对我们还有所顾忌的的妇女们,都在您的影响下开始来印刷坊买报纸了。”
“我?”瑞拉一怔,自嘲地笑了笑,“我哪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您自己或许没有发觉,但我是做生意的,我明白这些门道。”蕾娅说道,“放宽心,瑞拉夫人。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瑞拉站了起来,焦虑地在蕾娅身旁走了几趟,脚步一趟比一趟快,呼吸一次比一次急促。蕾娅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等着她考虑。
踌躇再三,瑞拉还是决定开口。
“坊主。”瑞拉一直这么称呼蕾娅。她苦恼地凝视着蕾娅的双眼,说道:“我想你也看出来了,我天天这么大老远地跑过来,不完全是为了听故事的。”
“我明白,您需要什么帮助吗?”蕾娅早就看出了她的意图。她故意说自己每天只能听一个栏目的内容,甚至还时不时地要求把一个栏目拆成两天讲,就是为了能在印刷坊多待几天。
“如果有能帮上忙的,我们一定竭尽全力。”瑟琳娜补充道。
“我……”瑞拉缓缓地说道,似乎还在犹豫,但当她又看到蕾娅和瑟琳娜明亮清澈的眼神后,心中的巨石才终于完全落下,“我需要一份工作。”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读者科母皮尤特、电量还剩5%、弗洛拉灌溉的营养液
狂亲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