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害怕。”幸介说，又赶忙补充，“不是害怕安寿姐！我……害怕她也许是别的东西。”

幸介生日在冬天，去年的生日恰好是个周末，于是幸介大胆地提出生日礼物：让安寿和织田陪他一整天，寸步不离那种。

那是非常愉快的一天，买了很多不同口味的蛋糕，大家都祝他生日快乐，并双手交握感谢幸介的降生。他很满足，被祝福时差点掉下眼泪，无论怎么想都是人生最快乐的一天。如果忽视掉其中微小的违和感。

“安寿姐也吃了蛋糕，她总是在人齐的时候吃得格外多；还有果汁，每个口味至少喝了1升。”幸介越说越小声，“但……我没见过她上厕所。”

他放下牙刷。

“织田先生去的次数跟我差不多，可安寿姐是真的、完全没离开我，除了我单独上卫生间，她一直在我身边，并且没发生最基础的生理需求。”

“我也没有。”真嗣忽然说，“我从没见过姐姐用洗手间。我和咲乐跟姐姐在外面流浪的时候，几乎没分开过，但姐姐从来没有上过厕所。我那时就有些奇怪，但害怕触怒她被抛弃，所以什么都没问过。”

小小的、怪异的疑惑种在两人的好奇心上，但他们是遭受过摧毁的孩子，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至少织田作之助肯定也发现了，他不曾刨根问底，那么他们更应该闭嘴。

“……啊啊不想了。”幸介抓狂，把头发弄得一团糟，“安寿姐没主动告诉我们，说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走吧真嗣。”

“嗯。”真嗣点点头，跟幸介离开洗手台，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去。

……

然后芥川幸介醒了，眼睛忽然睁开，却不像是遭受了噩梦侵袭。

中岛敦就在他床脚的地毯上，闭着眼，倚靠床头柜，神色安宁，似乎睡得十分香甜。

幸介坐直上半身，扭头看向窗外，入目只有被黑暗吞没的海面，仿佛充满深邃未知的无光宇宙，遥遥望去几乎丧失方向，幸介觉得这画面是海天一色的恐怖版。

他的思维随着那些漆黑的东西流动。

复活之后，幸介从没见过安寿睡觉的模样。她每次都是用完晚饭就飞走，直到又一个白昼参与轮回。

睡眠真的是她的必需品吗。

安寿姐……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不该被思考的问题，久久无法离开孩童的脑海。

·

菲茨杰拉德停留在原地，谨慎地不移动。他知道有很多猎人喜欢从背后抓捕逃跑的猎物，他就是其中之一，因此不敢赌怪物是不是也这样。

直到平松安寿拖着森鸥外离开，去了桥上，菲茨杰拉德终于等来了组合撤离的好时机。趁着水雾遮目，约翰用葡萄藤连接没有战力的成员，菲茨杰拉德命令埃德加随时准备张开小说，一向是透明人的蒙哥马利此刻被寄予厚望。

但安寿根本不在乎他们这边怎么跑。她一心一意守候在刑场中，等待移植森鸥外来确认他死掉的事实。

菲茨杰拉德忍不住靠近了些，至少也要获取复活的一点情报。

很快，3声错落的枪响宣告终结。

森鸥外死了，【白鲸】坠落，船上财产几乎全部损失……这笔账，即使很难从港口Mafia和怪物身上讨回，菲兹杰拉德也不会轻易放过。

他指挥赫尔曼用新召唤出的【白鲸】带其他人走，自己潜藏在水雾中听墙角。行为很危险，但菲茨杰拉德的确有了巨大的收获——他知道安寿具有复活能力了。

·

“鸥外的遗体，请交由老夫处理。”夏目漱石提了一个很有人情味、很正常、一般人都会答应、但在安寿眼里匪夷所思的要求。

“不可。”她回答。大家的目光聚集过来。

“为何？”

这时，安寿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对在场所有人说道：

“你们回家吧。小花留下。”

这是一个命令。

织田作之助率先有动作，他从怀里掏出一封皱皱巴巴的辞呈，随手抛开，落上森鸥外染血的胸口，然后俯身抱起哭红眼睛的幸介，没有任何犹豫踏步离开。

其余人也陆陆续续脱离战场，脚步或急或缓，面色各有不同，但终归是听话地离开了。

除了那个孩子。

中岛敦。

他很不幸地猜到安寿要做的事，在原地颤抖身体，双手抓住衣摆紧紧捏住。他害怕阻止安寿，也害怕不阻止。

“敦。”安寿喊了他，中岛敦不得不浑身一哆嗦，低垂的头凝不起勇气抬起。

“安……”他刚开了头，安寿的声音接着传来，把他钉在原地。

“为什么不和大家走？”她一如既往温和着嗓音，“你不听我的命令吗？”

这下，中岛敦什么也不顾了，背叛安寿的愧疚感排山倒海没过敦的口鼻——是他先祈求的命令，也是他成为了唯一不遵从的家伙。太没用了，你就是这样证明自己，这样回报恩情的吗？

中岛敦的道德感和善良压垮了他，心中愈发膨胀的部分轰轰作响，过多地把自己当做废物唾弃着。与此同时，他听见有声音嘶哑地尖叫：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再犯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敦。”

“是我的错对不起……我、我……”敦胡乱道歉，“我跑了出去！”

“什么？”

“今天早上您对龙之介君和小银开枪的时候……我冲出了房子，”他抱住脑袋，“您明明说过不要离开别墅，但我忽略了……违背了您的话，对不起，对不起……”

安寿见状，只好把夏目晾在一遍，任凭他接近森鸥外的尸体；她来到敦身边，用手指梳理他的毛发。

“敦担心芥川他们，才会忘记我说的话吧。多么善良体贴的好孩子……没有人会因为你的善良责备你，知道吗，敦？抬起头。”她尽可能在挽回一些无可挽回的东西，并希望它们在敦心里没有碎得太彻底，“如果有，那么我会帮你杀掉他，可以吗？我让你安心了吗？”

我让你恐惧了吗？

被粗略安慰的孩子愣愣地停止哭泣。他没有被责怪。即使自己出尔反尔，安寿小姐也不会动怒……

敦心中升起奇妙的暖意，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权威的许可证。14岁初中生支起身体，不敢置信地扑进安寿怀中。他被原谅了，甚至得到了夸奖。

安寿机械地替他顺毛，没什么反应。她只是疑惑——敦向她寻求命令，却抗拒命令。安寿想不通原因，索性就按最老套的路数来：安慰。

好在起效了。敦选择亲密地拥抱她，双眼充满了支撑他的信念。安寿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信念，只知道能提供动力就是好信念。

“回去吧，敦。去照看幸介吧，他需要你。好不好？”

“好……是。”敦点头，不再顾虑安寿将要杀谁了，满心满眼都是他新得到的命令。

中岛敦终于在真心实意的哄骗下远去。安寿背对夏目漱石，忽然说：

“我的能力可以剥夺死人的记忆。”

夏目漱石转过身，他刚用自己的羽织盖住尸体。

“森鸥外是个记性不错的人，我从他的记忆里……见到了康祐。”

夏目对此人名字毫无印象，安寿因此补充道：

“平松康祐，平松朔弥的独子。他被军方美化的宣传打动，怀着一腔热血报名参军，最终被安排进常暗岛作战。那个失败了的著名圈套。”

平松康祐的眼睛跟平松朔弥有8分相似，都是下垂眼，眼尾睫毛格外长。安寿在意识到人名前，先注意到平松康祐的外貌。

“常暗岛”一词宛如惊雷炮火，炸响在夏目耳边。

“我是刚刚才发现，原来跟他还有别的仇。我借用了爷爷的姓氏，承蒙人家照顾我两年，总要做些回报。”安寿转过身，遗憾地宣判道：“森鸥外得再死一次。”

菲茨杰拉德凝神。什么叫“再死一次”？

“你不会——”

“你听到了。我要让他恢复神智，继续挣扎着求生，然后看到希望的那一瞬间——”安寿忽然反应过来态度太明显了，很快收声当做什么都没说。

夏目知道安寿有死而复生的某种能力，但没想到要用在森鸥外身上。在常识中，复活是神迹，是无数精妙困难的条件堆叠也完不成的困难工序。她跟森的仇真的如此深厚，以至于愿意费极大功夫复活一个仇人，只为了再杀他一次？

夏目如何也想不到，只需要简单两个单词，搭配成本不足1份定食的硝酸酒精腐蚀液，死亡多时的人就能健健康康复苏回来。而安寿本人失去的仅仅是血糖这种微不足道的东西。

“抱歉，老夫无法随你意。”夏目收起手杖，“并非是为了鸥外，而是为了你不必走向更歪曲的道路……”

我还有更歪曲的道路可走？安寿颇为疑惑。如果有的话她早就采纳了。

“谢谢你？但森鸥外的确要死两次，这是我决定的。如果，第二次结束得不好看，还会有第三次和第四次。”她用最后的耐心解释道，希望夏目能识相地自己走开；同时，嘴里开始胡编乱造了：“你很在意的话，我可以为你准备葬礼的特等席。我的家人也会去，这没什么。犯人参加死者的葬礼，黑手党传统艺能，森也参加了先代的呢……”

通常情况下，跟强者对峙时需要尽力专注精神，但安寿正胡说八道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为了不让危险的杀心通过思考凝结。安寿走向那具尸体。

很糟糕。真不幸。她面前突然横插一男子，来人木屐掷地有声。

夏目漱石异常强硬地向前踏出一步，以自己的身躯挡在尸体身前。他是文人，文人总离不开爱与死亡那些事，也许他很看重死人的尊严，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但这不是安寿需要理解的内容。

她倍感无奈，面上带着焦躁和不满，向夏目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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