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的锋芒不是与生俱来的。如果有选择，他也许更倾向于读书写作，而非蛮横暴力。

但糟糕的是，他生来没有选择。

食物，财产，住所，同伴的性命，自己的性命。想要同时保住它们，就必须牺牲别的什么。尊严，人性，内脏，任何能让他们活过眼下这一天的东西，都可以作为筹码交出去。弱肉强食的世界中，儿童除了焦虑地等待拳头变大，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办法。普世价值中的幸福从不会光临这种地方。

也许贫民窟里所有大人，都是从罗生门走出来的恶鬼吧。沙耶香挥下锄头，刨掉成年人脑袋的时候想到。不这样想的话，动手就会变得痛苦而犹豫，下一次倒在地上的就会是自己认识的脸。

大家都是命运最底层的台阶，奋力所做的不过是让自己晚些被践踏。

失去，抢夺，抢夺，抢夺，失去，失去，失去——

芥川龙之介早就累了。所有人都很累，像野兽似的仅仅为了生存而杀戮，气喘吁吁撕咬敌人的血肉，从死亡中汲取短暂的安全感，一切都把他们推向离人类社会更远的彼方。疲惫毫无回报，只会把人拖死。

春暖花开的日子意外降临了。

不是唐突撕开裂口，向黑暗中倾倒光明的剧本。它来得平淡、柔和、悄然无声。谁也想不到的善意，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形态播撒在他们身上。食物，财产，住所，安全，这些他们要用命搏的东西，在平松安寿、织田作之助和辻旬3人眼中仿佛微不足道——食物不仅足够饱腹，还是美味的；他们甚至愿意提供教育和自由，将没有未来的、暴戾的孩子们拉到普通人家的水平线。

当然，这些不可能是免费的，芥川龙之介比谁都清楚免费的陷阱有多可怕。他会偿还，会替其他人回报平松安寿的善意，即便同伴们慢慢放下警惕，真正沉眠于美好生活，龙之介也绝不会忘记。他只是希望安寿索取代价的时候，自己已经强大到足以支付它们。

这一天停在了某个晴朗的白日，迟迟未到能来。

他的伙伴、新朋友们，被一场暴雨似的阴谋带离了进路，就像黑夜里追寻光的孩童一脚滑落猎人的陷阱。

不可饶恕。

在敦悲戚、银落泪的时候，龙之介的怒火占据整个大脑，呼吸都为此停滞，为那些涌上来的、漆黑粘稠的复仇意志让路。

龙之介从一开始就站在安寿和织田的身边，甚至不用她邀请。

他们本就身处同一滩泥淖中。

·

中岛敦悄悄把自己锁在小箱子里。

并不是真正的箱子，他本人正和家人们站在一起，收拾东西准备去港口Mafia。箱子是他脑海里的遗留物，从前被院长惩罚的时候，他也会准备这样一个箱子，让一部分自己躲进去避难，并冷酷地告诉剩下的自己：你必须忍过去。

他待了两天，依旧没有出来的迹象，剩下的部分开始怀疑箱子里的家伙死了。

中岛敦就带着模糊不清的心情，装作无事跟家人相处，嗅闻他们的味道，怀揣着负罪感希望这一天晚些到来。

可还是来了。

安寿小姐说她今天要去港口Mafia总部，要做什么可想而知。

她会杀人。当着所有人的面。织田先生也会。也许幸介君同样做了准备，他正费力地将一把左轮收进后腰。

但敦没有。他只是……害怕杀人。

巨大的矛盾游走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要面对的是害死家人的庞大组织，恰巧手中还握有杀伤力足够的异能力，他有什么资格拒绝为大家复仇呢？因为胆小，就要任他们枉死吗？敦同样也做不到。

临近出发的时刻，敦已经把大部分的自己锁起来，仅凭些微意识听从安寿的指令。但她却俯身，拉着他的手认真问道：

“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当然！”他如梦初醒，生怕她发现什么端倪，“当然了，安寿小姐……”

安寿犹豫片刻，像是打了八百遍腹稿才决心开口：

“敦，无论你最后选择什么，我对你的看法都不会变。”

“……什么？”

“如果你愿意为大家复仇，说明敦非常在乎家人，是个愿意为他人而扭转本性的好孩子；”她尽可能放低声音，想象第一次抱咲乐的力度。轻而温柔，同时不至于令敦听不进去。“如果决定阻止我，我也很欢迎，因为敦心中有自己的正义，说明你是个坚定的好孩子。”

“但如果——”敦立刻闭上嘴，他因为哽咽而走音了，“但，如果……我不想跟你走……我想逃避，想当做没看见……安寿小姐、难道不会认为我很差劲吗？”

他金色的眼珠充满动摇，仿佛安寿点点头说是，就立刻会失去光泽似的。

中岛敦解开锁，将全部的、不忍直视的、胆小的自己送到安寿眼前，等待她的审判。如果是安寿亲自给的裁决，无论是什么，敦都不会太过难受——任何来自她的惩罚，一定会比院长给的要好得多，敦相信安寿伤害他之后，会温柔地做事后处理，细心对待那些即将愈合的伤口。疼痛将是短暂的、可以忍受的，他甚至可以怀着轻松的心情去面对。

“你很善良，敦。所以逃避对你来说，格外需要勇气。”她耐心看着他，“你是个勇敢的好孩子。”

敦从未想过能得到她的夸奖。

那个他恨不得割舍的怯懦的自己，竟然能成为安寿眼中“勇敢的好孩子”，正向的词汇冲击得他头晕目眩，那些在箱子里枯萎的部分，仅仅因为她的一句话就开始重新发芽。

“……呜……”

敦感到数百个自己同时呜咽，它们蜷缩，收紧身体，最终变成一整个他。

他终于是他自己了。

·

安寿觉得大家的精神状态都很差。当然她也没有好到哪去，但相比较而言，她是稳定的差，而其他人差得各有千秋。

比如今天早上安寿让辻旬到外面走一走放松心情，采购，闲聊，抢银行，干什么都行，灾厄不会降临于他。这是允许他出门的意思。

辻旬说附近有个新开的洗车行，自助很便宜，距离又近，他去洗洗面包车。安寿说好。

然后他就步行过去了。因为很近。

显然不是一个身心健康成年人能干出的事。

最健康的竟然是9岁的幸介，除了一个劲想亲手干掉犯人外，和平日里的幸介别无二致。

安寿猜跟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一定关系，柳沢觉得他大概会在犯人死后才开始出事。

远处黑手党总部，安寿看【异能开业许可证】被移交异能特务科后，无可奈何地支起身子，准备出发。

顺便一提，交接仪式的主持人是坂口安吾，种田安排的，似乎让被下了击杀令的人全须全尾出现在首领面前让他很有成就感。

走之前，安寿拼命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要反应过度——看森鸥外自杀一定很无聊，比看售货员排列商品还无聊。不要感到高兴，或者说别太高兴，像上次杀山岸那样兴奋到骨头响绝对不行；血最好别往脑子流，脸冷静点，别笑，好吧至少别尖锐地笑出声，会吓到人的。

她努力说服自己的本能，笨拙但也许真的有效。

敦被安排在卧室躺着休息，跟安寿一起来的有织田、太宰以及芥川三人组。辻旬留下来照看敦了。

他们开了那辆没洗的面包车，安寿驾驶，织田副驾驶。尽管安寿说今天路上起雾，打算扛着车子飞，但柳沢说凭这车人的能力，就算能见度低也出不了车祸，还是老实开过去吧。

然后就在路上，非常突然，安寿站在了道中间。

是的，双脚站在马路上，车子不翼而飞。芥川银和幸介也同样站着，同样疑惑且不知所措。而织田、太宰和龙之介不见了。

安寿敢肯定记忆没出现断层，她发现身后两人的跟自己的距离跟在车内相同，唯一的不同……就是车子没了。

马路边出现了很多撞在一起的车辆，马路中央放眼望去也有很多不该出现的行人，他们都在疑惑自己的车他妈去哪了。

“异能力者。”幸介突然说，“消失的只有异能力者，所以我们还在原地，织田作他们则去了别的地方！”

“但车子也没了。”银环视周围，思维忽然明亮，“是普通人！消失的是我们普通人，所以交通工具才会撞到一起，因为司机突然不见了！”

“而异能力者不受影响吗……”

安寿正打算飞到上空观察情况，一个想法忽然进入脑海。

“对，是异能力者和普通人……”

“什么？”柳沢附身问。

“能记住我存在的，都是异能力者！”她仿佛发现新大陆，“普通人隔几天见不到我的脸，就会忘记我，比如那些养父母，还有卡尔玛。异能力者则不受影响，像中也，3年前见过一面他还有印象；须藤，相处时间跟卡尔玛相同，但他完全记得我。”

“唔……可能因为异能力跟彼岸比较近吧……”柳沢嘟囔，“真是个好发现，也就是说如果你隔几周才去见孩子们，他们会把你忘记？”

安寿僵住，“不会的。”她安慰自己，“没关系，我还可以研究让每个人都有异能力的办法……”

“你还记得这世界的特殊力量是跟现实中作家挂钩的吧？”柳沢摸下巴。

“现、现实修改系的能力，柳沢没有吗？”

“嗯，但找不到合适的……”它用脸蹭了蹭有点恐慌的安寿，“别担心了，你不离开他们不就好了？”

安寿眨眨眼。

“我可以吗？可我们的计划……”

“当然，你难道还能错过一整个周的晚餐吗？”

安寿不会。

想要颠覆日本的同时准点回家吃饭，比单纯的颠覆日本更困难。但如果家人忘记她，她的建设就完全没必要了。

安寿会想办法克服。

作者有话要说：这种所有人都病病的感觉真令人着迷（不是

涩泽龙彦，未见其人，先闻其雾。他打算拜访孤儿院的那天上午敦就被安寿带走了，所以现在是活人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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