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都很擅长跟尸体打交道。除去一开始清理别人扔掉的，其余大多数的是由我制造并销毁，再加上杀手训练的教科书上刊登的详细死法，我逐渐具备了从死人身上摄取情报的能力。

我小心靠近检查。死者为男性，年龄约8-10岁，还是个非常年幼的小孩子；面部怒目圆睁，牙齿紧咬，推测是在极大的愤怒和恐惧中死去的；手里着住一只笔，笔身沾有血迹和透明固体和液体，大概反抗时狠狠扎进凶手的眼睛，带出了部分玻璃体和房水；死因是胸腹部受到冲击，肋骨断掉扎进肺里导致的血气胸和失血性休克。他穿着合身的防弹衣，伤情如此严重，除去小孩子骨头脆之外，最大可能是凶手近距离向他开枪。

我感到头疼。不是思考堵塞住了那种头疼，而是字面意义、物理上的疼。像是身体察觉出了不对劲，正给我什么警告一样。

难道漏掉什么信息了吗？我又仔细检查一遍，不放过任何细节。

这孩子的衣服都是品牌货，防弹衣和外衣相当服帖，是定制的产品，他应该出身于富有但有一定危险的家庭；指甲修剪整洁，掌心有少量茧，中指第一个关节侧面有长期执笔的痕迹，皮肤干净，牙齿健康，他的家人很注重教育和礼仪；面对持枪的对手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反抗，他大概率见过真的枪，并且家人从事的工作并不温和；男孩是典型亚洲人的面孔，他瞳孔放得很大，但能看出原先的蓝，所以是个黑发蓝眼的日本人；手中作为武器的多彩圆珠笔共12色，是我几天前才买的，连续按动会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仔细一想，他的防弹衣原来也是我定的款式。

好，现在线索齐全，很容易能得到结论。快想，这是个显而易见的谜题，答案就在嘴边，用不着费力思考。快说，再努力一点。非常接近了。

“幸、”我挤压喉咙，感到气管一阵扭曲，“……幸、介。”

就算刚学说话的婴儿，发音也会比我轻松有力吧。

安静地死在那里的是幸介。昨天缠着我玩双人跳舞机，今早还跟我说“一路顺风”、说晚饭想吃汉堡薯条的幸介。通体冰冷、英勇无畏的幸介。

我站在原地，就这样大约过了1年。我没法呼吸，或者眨眼，或者握紧拳头，或者像失去家人的孩子那样哭泣，或者像失去孩子的父母那样崩溃。也可能没过那么久，也可能只有数秒，我记不清了。

那些支撑我站立的力量不再支持我行动，或许石像鬼要比我更活灵活现；一场不存在的暴雨浇灌下来，我被留在了爷爷死去的那个白日。后颈灼烧着刺痛，然而更该痛的是别的地方。

柳沢从我身后走上前，不小心撞到我了。但它没注意到，我也是。

洁白的天使一样的恶魔俯身搂住幸介，干涸的血液碎片蹭上它的胸口，好像柳沢的心口在淌血。

柳沢的负面感情清晰地传递到我身上，令我摇摆不定，像枝头腐烂的果子，何时坠落都不足为奇。

但疼痛的确为我带来冷静。

我迈开步子，像人类第一次学会直立行走那样艰难；冷静，我还有很长的余生去哀悼和怀念，现在要做的全力保住剩下的、还活着的家人。冷静，我的未来虽然已经结束，但活着的人还有他们的未来要拯救。

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我的身体——

安全屋共有3层。

一楼两个看守都中枪而亡，但他们也留下了对方3条人命，倒在地上的灰袍人穿着打扮相同，他们就是入侵者。门梁上用刀钉着一张地图，我现在没有时间管这个。

二楼，无人。

三楼，储物间。隐隐能听到杂乱的脚步声。是成年人的动静。

推开门，柳沢满怀暴怒闯入屋内，锋利的十指率先贯穿了两个灰袍人；我视力不如它，等人影倒下，才看清里面的状况。

左侧瑟缩着孩子们，一个个瞪大眼睛说不出话，似乎是被吓坏了；右侧幼小的尸体堆叠，沙耶香倒在凛身上，王死在电话旁边没来得及播出求救信号，神田卧在地上没了声息——停下，不要思考，不要看。思考无异于徒增我的痛苦，现在要做的是全力保住剩下的孩子，对，咲乐还活着，克巳，孝弘，真嗣，信也，雄二还活着，快把剩下的敌人杀死，快……

还站着的是两个灰袍人，一个黑袍人，他们齐齐向我举枪，其中黑袍人不知死活冲向我，被我当场缴械，反过来一枪崩了他，血和一些组织物溅在我脸上。而灰袍人在开枪之前，就被柳沢捅穿大脑，七窍流血地死去了。

“动……动手，局外人……”最先受到攻击的灰袍人伤处在腹部，此刻一息尚存，不知道在跟谁说话，“情报说……孩子不死光，他……不会去见司令官……”

什么？

什么意——

在我理解这句话之前，我发现持枪的手，我的手，对准了克巳。

“姐、姐姐……？”克巳颤抖着声音。他今天经历了太多，家人的尸体看了太多，已经无法做出反应了，只是麻木地面对枪口。

恐惧弥漫侵袭了全身，我想大叫，嘴巴和喉咙却固执地不肯动作。

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

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怎么办为什么不要开枪快逃啊大家离开房子离我远点快逃——！！

“砰！”

枪声响起。

我的手掌被震得发红，抢来的武器落在地上。是被织田先生开枪打飞了。

“安寿……？！”

织田先生一手扶着门边，另一只手举着熟悉的枪，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神色。震惊，愤怒和悲伤，他在门外见到了幸介，赶上楼又见到其他孩子的尸体，和举着枪的我，没有这些反应我才比较奇怪。

“是血！”柳沢抓住我还想继续攻击的四肢，“黑袍人死的时候，故意把血喷到你身上了，我看到脸上的血迹钻进耳朵，一定是它在操控你！”

可恶。我想不出该怎样对抗这份力量，但转眼间一个更恐怖的想法出现在脑海中。

——织田先生听不到柳沢的声音，一旦他沾上我的血就全完了！

“离、我远……”我费劲所有力气挤出声音，“不要碰……我的血……”

话音未落，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同时柳沢的身形隐约变得透明。我的手脚从替身中挣脱出来。

我只能眼睁睁感受着身体扑向咲乐，企图用双手掐死她。一切都太快了，我不聪明，我弄不明白，但我不想让咲乐死，我不要亲手杀了她。不。

“开枪！”我大喊。是的，我总是个自私的人，杀死家人是十分痛苦的事，所以此刻，我决定让织田先生承担这份痛苦，“开枪！”

这个距离下，只要枪手水平高，我的血溅不到任何人身上，只要织田先生愿意不耽误时间，快速杀了我。黑袍人在死后就不动了，我死了也一定会停止攻击。

织田先生咬着牙，显而易见的动摇和不敢置信浮现在脸上，但拿枪的手一直很稳。他的本能替他做好瞄准，现在只剩扣动扳机的勇气和觉悟。

对不起啊，让您不得不再次杀人。

“砰！”

第一枪，子弹打在腿上，瞬间夺去了我的行动力。可没用，被控制的柳沢出现，代替我去行凶。它虽然自主意识非常强，但总归是我的替身，受我的意识控制。现在的情况下，柳沢会成为杀害孩子们那把最凶险的刀。

不行，织田先生以为打伤腿就没事了，他看不见柳沢，不知道危险就在眼前，这样下去大家都会死……

“叫、我的……名字……”柳沢显然也在抗争，它从牙缝挤出这句话，“叫我……”

“柳沢……”我依照要求喊它。

“不……是、姓……”

我不懂，但织田先生听到我喊“柳沢”，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理解了现状的可怕，枪口下意识对准我的脑袋。“安寿……”

太好了，他明白了，快动手啊，柳沢已经拖着身子站在咲乐面前了！

可下一秒，织田先生突然面色剧变，扔掉枪，径直跑向屋内，视线似乎是落在……角落神田？

“快逃！！”

伴随他的大喊，陌生的火光突然席卷视野，紧接着是覆盖了所有声音的巨大爆炸轰鸣，瞬间的灼热疼痛从神田的方向弥漫开来，然后所有一切戛然而止，火光和剧烈冲击带走了屋子这半边所有人的生命。

我死去了。

织田先生应该还活着。他提前看到爆炸，却仍想着冲进来救我们，我一直在追寻的，大概就是这种为家人不顾一切的爱吧。我已经很满足了。

请一定要为我们复仇。

拜托您。

为我们复仇。

2010年一个爽朗的夏日午后，盛大而早有预谋的一场爆炸结束了我的生命。

————————

“……盛大而早有预谋的一场爆炸结束了我的生命。”

男人轻轻念出最后一句。

他手中捧着书，消瘦的、骨节分明的指尖点在纸面，不再动了，宛如陷入长考的围棋选手。此人所在的房间绝不适合读书，昏暗幽深，阴森可怖，仅凭桌上明亮刺眼的白光将脸照得惨白。他早晚会配上眼镜，如果他能活到视力消退的年纪。

该怎样形容他的表情呢。虽然一大半被绷带遮住，但仅从露出的左眼窥探到的神色，就足以让任何人内心动容。

预料之中的木然，荒唐的失望，清晰的冷漠，以及深深扎根的、如烈火烧过般灰烬似的绝望。为什么会绝望？难道他曾对某件事怀有过巨大的希望和自信吗？

陷进扶手椅，他安静得几乎没在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喃喃声才再次响起。

“……果然，只有那个计划才能救他。”

合上书，男人站起身，仿佛也合上了未来其余一切的可能性。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完。

尽量把所有难过的部分收缩在这一章里了，我爽文爱好者，写刀很烂，希望没有伤害到任何人QAQ为什么织田家要全死光下一卷会解释。相信我的文案，说he就一定会he

没看懂最后那段可以看一下卷标题（

第二卷开始之前要停一阵，因为我存稿没了而且要画个新封面！！所以等封面变了就是准备连载第二卷的时候！！（对不起这该死的仪式感

本文预计共五卷，第一卷最长（我也没想到会写这么长），下面都比较短，应该是短的至少大纲不长。而且我打算每一卷都换封面，画画真的好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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