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韫立在白马面前,视线扫过去,能清晰看见马脖子和四只蹄子上那几道如沟壑般的伤痕。
狰狞的伤口中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在渗着丝丝鲜血,泅染了大片大片的白色毛发,瞧着有些惊悚。
白马卧在地上,只在姜韫过来的时候抬起眼皮子瞅了他一眼,随后又把脑袋搭在前腿上,活脱脱的厌嫌之态。
姜韫兀地笑了笑,“这马有些通人性啊。”
他生长在漠北,自然是见过很多马,也驯服了很多马,烈性不是没有,但如眼前这匹万念俱灰的白马还是少见。
“这匹马是谁的?”他偏头问掌柜。
绝世良驹,却如同蝼蚁般被人锁在此处,当真是暴殄天物。
它太过具有灵性,所以才会宁愿死去,都不愿像这般被绑住手脚消磨了生命。
“是……是那位爷送过来的。”掌柜说得含含糊糊。
“哪位爷啊?”姜韫哂笑。
“鹤大人。”
姜韫不笑了。
他‘哦’了一声,随后转身就要走,原本还想着救一救这马,结果是鹤灵渊的……
死就死了,上好的骏马多了去了,死一匹算多大事呢?
掌柜不忍地看了一眼那白马,心知就是因为是鹤灵渊送过来的,所以手底下这些人才见风使舵,百般磋磨。
也怪这马没选个好主人啊,可惜了。
华灯初上,阴沉了多日的天幕,在傍晚时竟然洋洋洒洒地开始落下细小的雪花来。
初雪骤降,不少人都惊喜地抬头去仰望。
等到茗春发现时,纯白的雪已经在院子里面覆了薄薄一层,她急忙叫着姜浓:“小姐,下雪啦!”
京城的初雪便在这个夜晚抵达,仿佛神明所经过后留下的一种鲜明痕迹,拖曳着飘摇着从天而落。
姜浓趴在窗台上往外看,“茗春,今年的初雪是不是比去年要晚点啊?”
她已经有些记不清京城每年的初雪大概在什么时候来,只能想起每次初雪至时,鹤灵渊第二日就要带回一捧糖炒栗子和几个烤红薯。
他晓得姜浓很爱吃这些零嘴,但一到冬天她就懒得动弹,加之吃东西没个忌口,好几次都消化不了导致生病折腾。
因此他就和她做了个约定,冬天的时候零食要少吃,等到下雪天,他就从外面帮她买回来,没有下雪的话,就乖乖吃府中的点心。
那时候姜浓假装答应,实则暗地里还是会偷偷找薛印出府去给她买,然后吃多了又抱着肚子哼唧,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鹤灵渊就抄着手臂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睨她,目光冷得很,她却不怕,还抬手去扯他的衣角,说:“记得明日下值回来后,给我带糖炒栗子。”
“还糖炒栗子呢,我看你再吃,肚皮都包不住了!”鹤灵渊张开手掌将她的手握住,顺着莹白纤细的手腕摩挲而上。
“包的住,我看嫂嫂怀孕时,她的肚子那么大都包住了,我才吃点零嘴,怎么就包不住了?”
姜浓扶着滚圆的肚皮,冲他据理力争。
又实在太撑,只能期期艾艾地拉了拉他的手,“我下次少吃点,行了吧。”
鹤灵渊被她的话气笑,屈膝半跪在床榻上给她揉肚子,“人家那是怀孕,你这是吃到胃里去了,能一样吗?歪理。”
“都在肚子里面,怎么不一样?”她半靠在床头,被鹤灵渊用合适的力道慢揉着肚子,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了。
烛光葳蕤,淡淡的黄色光晕凝在少女娇俏明丽的面容上,半阖的眸子颤动一下,那鸦羽般的睫毛就跟着抖动。
“一不一样……你怀上就知道了。”鹤灵渊伸手将床帐拽下,欺身而上覆在了这个把自己吃撑的少女身上。
往事随着白茫茫的雪花纷至沓来,姜浓晃了晃神。
她伸出手想要去接下那些飘飘扬扬的落雪。
“小姐,您快关上窗户,若是吹了冷风着凉可怎么得了?!”茗春拿着毛毯奔过来一下子裹在姜浓的身上,又着急忙慌地想去把窗扉给关上。
姜浓笑看着她,反驳道:“根本没有冷风啊,下雪也不冷。”
她的手掌拢在自己的腹部,入睡前这段时间,她套着亵衣侧身子从镜子中看,发现肚子轮廓已经很明显了。
微微拱起的弧度就像是吃撑了。
“小姐您去床上吧,奴婢把床都烘热了,不会冻脚的。”茗春不太想她待在窗边这软榻上玩雪,所以想哄着她提前回床。
姜浓却不愿意,“我再看一会,我喜欢雪。”
茗春无法,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道:“一刻钟,若您还不回床上,我就去找夫人过来了。”
陆观月的名头一出,姜浓立马颔首同意,她谁都不怕,就怕陆观月的念叨。
轻白的雪积在院子的树木上,廊下灯盏一照,便泛着浅幽的白光,像是薄纱笼罩了这世间的一切,又仿佛是撒了甜滋滋的糖霜。
姜浓将下巴垫在胳膊上,又觉得有点冷,伸出一只手去牵了牵盖在后背上的毯子。
漠北经常下雪,但那雪很大,偶尔还会夹杂着冰雹子,砸在人头上生疼生疼的,所以姜浓小时候第一次看到京城的雪时还问鹤灵渊第二日这雪是不是会下大啊?就像漠北那样。
鹤灵渊闻言笑着摇头,“京城的雪再大都赶不上漠北的,况且钦天监说这雪只下今天一天,明日或许没有雪呢。”
听到这话后,姜浓大失所望,她还以为明早起来就能堆雪人了。
鹤灵渊见她脸色不好,停下了练字的笔,转而偏头问她:“怎么了?冷吗,若是冷我叫下人再进来添些炭。”
姜浓不用上国子监,所以她每天下午都准时来贺府找鹤灵渊玩,年纪小的好处就在这里,即便日日缠着鹤灵渊,也不会有旁人说出不好的言语。
可鹤灵渊很忙,下学回来后,不仅要完成老师布置的课业,还要练字习画,姜浓就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的窗边看雪。
再后来大些了,姜浓就不能每天去找鹤灵渊了,两人到了该避嫌的年纪,陆观月也不许姜浓再往外乱跑,即便姜家宠她,但基本的针线和女红还是要会点吧?
陆观月对她的要求不算高,能自己完成一张帕子就算她厉害了。
哪晓得姜浓根本没这方面的天赋,文不成武不就,性情骄矜当不得端庄的世家小姐,说是出身武将之家却又完全执不起剑。
再好的脾气都挡不住母女俩吵架生闷气,毕竟牙齿和舌头都会打架,遑论是她们。
姜浓一跟陆观月闹矛盾就憋在院子里面哪里都不去,也不去找鹤灵渊了,反正就是谁来哄都没用,十四五岁的年纪,倔得很。
往往这时就是鹤灵渊翻墙进来找她,也不晓得他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反正每次都来的正正好。
少年人不畏寒,连氅袍都不套一件,就大咧咧地跨坐在姜浓的院子墙头上。
他把攥在手心的小玩意儿一件又一件顺着半开的窗扉丢进去,有香囊、布偶、竹编鸟禽、团绒花……
各式各样的小东西掉在姜浓的软榻上,捡都捡不完,她猛地推开窗户,冲坐在墙头上的少年大叫:“够了!别扔进来了,都砸我头上了!”
鹤灵渊笑得一脸恣意舒展,“还生气吗?”
“我又不是生你的气,要你来哄啊!”
“生谁的气,我都要来哄你。”
他翻身跳下墙头,快步往窗边走来,一袭螺青色绣白鹤暗纹锦服,行走间纹路随着动作翻飞,好像真有鸟雀藏在他的怀中。
“又和你母亲怎么了?”鹤灵渊倚靠在窗外的木棱上,单手支着下巴问她。
姜浓手指扭着一朵牡丹团绒花撕来扯去,低垂的眉眼萦聚了一层浅淡的不虞和憋屈,“她说我年纪大了,不该再日日去国子监找你玩,让我好好待在家中绣帕子……我为什么不能去找你啊?还绣帕子,她明明知道我一个月都绣不出来一张手帕,这是要关我一个月吗?”
“过了年,我们又要回漠北去了,等到夏天我才能回来,现在不去找你,夏天我年纪更长,到时候去寻你,那些人又要在我母亲耳边嚼舌根,真是烦人!”
“你不知道吧,京城这些人真是好没趣,天天和我母亲说些什么三从四德女子要乖顺柔静,不能咋咋呼呼没规没矩,这不就是在暗讽我吗?她在外面受了旁人的撺掇,回来当真想着让我绣出一张帕子来。”
姜浓连声抱怨着,其实陆观月哪里有她说的那么严苛,但她被气昏了头,完全忘记了平时陆观月对她的纵容和宠溺,处处就都变成了能拿出来讨伐的理由。
鹤灵渊默不作声地听她说,唇角若有似乎地含着一抹笑,等到姜浓停下来后,他才问:“明天要吃糖炒栗子吗?我下学后,翻墙给你送进来。”
姜浓满腔怒火,瞬间被这句话给压下去一半儿,她狠狠点头,“吃!要吃城东那家的,你记得把栗子偎在衣袍里,冷了就不好吃了。”
“行,那你明天晚膳少吃点,否则吃了栗子要积食。”鹤灵渊伸手把姜浓掌心那朵已经被蹂/躏到不能看的团绒花取了出来,转而塞给她一只布偶。
他说:“以后你不用来找我,等我下学后就翻墙过来寻你,看谁还敢在背地里暗讽你,我就带着人找上门去骂他们一顿,一天天咸吃萝卜淡操心。”
又说:“绣不来帕子就绣不来吧,等我去学会了,再绣一张帕子给你,你拿去交差就行了。”
话里话外的维护和安慰总能使人心安,姜浓其实并不在意旁人在私下说什么,她就是喜欢去找鹤灵渊玩,这又不是什么犯了天条的事情。
她就是单纯不喜欢京城的这些人罢了,但鹤灵渊在这里,有他就足够了。
悬挂在回廊下的灯笼被风吹着左右回荡,光影流转,未被烛光照到的阴影处一片漆黑。
无人能窥见那黑暗中立着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
鹤灵渊披着一件黑色大氅半靠在院门上,视线直直地盯着那个半开的窗扉。
她被暖绒的毯子包裹着,窝在榻上好似一团刚出生的幼兽,眉眼如画笑意浅淡,不知道想到什么,又蹙眉收了笑,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他一边用目光描绘着姜浓的容颜,一边在心底反反复复地修改着那些想要对姜浓说的话。
有忧惧情绪奔涌而至,他僵在原地好半晌,都不敢迈出半步,实在是他不能确定这些言辞真的能打动姜浓吗?
那些解释和坦白她还想听吗?
鹤灵渊恨不得剖出自己的灵魂,让它来代替自己把那些鲜血淋漓的过往细数,又将煎熬和痛苦揉碎后掷在姜浓的脚边,以此来博得她的怜悯和爱意。
他盯着房间中的姜浓,眸光复杂又纠结,感情叫嚣着让他立马滚出去,滚到姜浓面前把心底憋着的话全说出来!
可理智又始终拦住了他的脚步,再等等,你这么说,姜浓真的就会原谅你吗?想要让她忘却前世那些事情,并不容易。
你不能逼迫她,哪怕是你爱她。
因为你爱她,所以你不会伤害她。
“……嘶,早知道过来前就喝两壶酒了!”鹤灵渊一脸后悔地低声呢喃道。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不经意地抬眸,鹤灵渊看见姜浓已经从小榻上站起身来,她丢了毛毯,继而用手拢住了自己的肚子,似乎在测量又好像是在摸索。
纤瘦白净的手指一寸寸碾过雪白的亵衣,姜浓拧着细眉,神色带嗔,“怎么感觉又大了一点啊?”
茗春笑着安抚她:“哪有,小姐昨天就说大了点,怎么可能长这么快呢?快些去床上躺着,别冻到了!”
她话音刚落,房门便骤然从外推开。
门扉‘碰’的一声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剧烈的动静,又缓慢地往回收拢。
姜浓和茗春都被吓了一跳,齐齐转头看去。
黑氅裹身的高大男子立在门外,他携着通身的风雪和冰霜闯进了属于姜浓的温暖的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