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家在氏族林立的京城中从来都算不得多显贵,能有如今的一席之地,少不了闻倾的功劳。
闻毓出生时,他上面已经有了数十位姐姐。
他是承载着家族期望所降临于世间的。
老来得子的闻倾并没有因为闻毓是自己的独子就过分溺爱或宠纵。
他太过严苛,已近疯魔的程度。
这种严厉和卫敛有着极大的区别。
闻倾官场失意,受人构陷最后落得贬官归家的结局,但他心中不甘,凭什么旁人就能官运亨通节节高升?
凭什么那些世家出生的子弟就能一路无忧,只因为他们有靠山吗?
还是说,闻家就注定无法挤进那三尺高悬之地?
闻倾满腔郁气,那难以实现的抱负如云般厚重又轻然。
他不相信寒门无出路,更不信闻家至此陨落进泥潭中。
即便他再难出入朝堂。
但闻毓可以。
所以,从闻毓一出生,他就被迫肩负着闻倾的大道理想。
闻倾沉疴绵惙,心中积病太深,已经到了无法医治的地步,他父亲尚在人世时,还能稍微出手阻拦,让闻毓能获得片刻喘息。
闻毓唯一一次远行出游就是祖父强制带走的。
去漠北的这一趟,是他怀揣在内心深处一辈子的回忆,那些所见所闻和遇到的人,他都能反复拿出来咀嚼追念。
由回忆滋生而出的甘甜和自由是支撑他跪在父亲面前受罚的盔甲。
带甜味的是姜浓,自由的是漠北。
那是闻毓第一次从小姑娘身上体会到除了嫉妒畏惧和厌恶以外的其他情绪。
家中姐妹众多,闻毓却并不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他沉默寡言性子冷淡,年长的姐姐们都早已经成家,偶尔回来,待他和气但不见半分亲昵。
年幼的姊妹表面平静,实则大多都心中厌他,毕竟能独得父亲的教导与‘宠爱’是一件多么让人眼红的事情……
闻毓又不善解释,从未想过还可以通过自己去修复和姊妹们的关系。
她们鲜少与他交流,单方面将他孤立。
这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合理,可却是真正发生在闻毓身上的事情。
那时候大家年纪还小,喜怒爱恨都格外分明,随着年月流逝,姊妹们倒是看明白了闻倾和闻毓之间的相处之道。
她们的变化很不起眼,但闻毓却敏锐察觉到了。
可惜常年疏离之下,即便有人试图去修补这段关系,也改变不了太多。
五岁的姜浓在闻毓心中留下了难以抹灭的一笔,两人在漠北相遇,仅待在一起两三天,他却心生好感,只觉若她真是自己的亲妹妹就好了。
可他又觉得把她放在深宅内院中是一种折磨,她的灵气和娇俏都会被那四四方方的院子给束缚住的。
就像他的那些姊妹,闻毓从来都知道,她们不是刻意针对他,也明白她们的无奈和被夺去的父母情。
时至今日,闻毓对他的姊妹们都没有丝毫怨怼或隔阂。
只是他习惯了……
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旁人的疏远。
所以才会在父亲自杀后就独身搬离了闻家。
闻倾死的很突然,他前一日还在考校闻毓功课和文章,第二日傍晚就将腰带悬在院子中的那棵石榴树枝头上吊了。
无人知晓他真正的死因。
闻倾骤然离世,闻毓却并没有感到快乐。
就像是一艘行在茫茫阔海中的船,失去了舵手后,它还能走多远呢?
既定的航线并不是他所想要的,暗流涌动的朝堂也不是闻毓的终点。
可他这一生都被囚住了,囚困在了闻倾的掌心中。
经年的峻厉教导下,闻毓失去了一部分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变得愈发凉薄。
日复一日,如同那深幽高山上的厚雪,没有半分融化的迹象。
闻倾死后的那几天,闻毓就仿佛被抽走丝线的傀儡人偶,他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般游离在这尘世中。
旁人都道是他敬重父亲,才会伤怀至此,但只有闻毓自己知道,他的前路随着闻倾的离开而变得支离破碎,闻家的那些高远的理想也瞬间化作齑粉,风吹即散。
在国子监遇到姜浓时,闻毓正蜷缩在空无一人的静室中泣泪。
他半身孝服,鬓发微微散落,脑袋埋进膝盖中像一只被母亲抛弃的弱兽……
早已经过了下学的时辰,国子监的人都在逐渐离开,人声远去,留下满室寂寥。
“喂,不是下学了吗?你还不走?”
女子的声音轻嫩,从半开的窗户外传进来,她贴着窗棂,上半身费劲地往房间里面探,戴在脖子上的璎珞叮当作响。
闻毓啜泣的声响一滞,他又缩了缩脖子,将整个人都死死贴靠着窗户下边的墙壁,用力到快要钻进那道薄薄的横墙中。
姜浓不明所以,但看他哭得伤心,也不忍心去揭人伤疤,她是来接鹤灵渊的,可鹤灵渊那厮又被先生留下来背课文了,她闲来无事,便在国子监里面逛了逛。
这边挺偏僻,顺着低低的哭声,她看见了那个蜷卧在蒲团上的少年。
他很瘦,青色的国子监生员服裹在身上都藏不住其下那微微凸起的脊骨,透过露出来的半截衣领,姜浓瞧见了他里面穿着的那件白色粗麻孝服,一瞬间就什么都懂了。
“亲人去世真的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之前我祖父离世,我也偷偷哭了好久……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姜浓踮着脚,一手提东西,一手攀在窗台上将刻意放轻的声音递到了少年那边。
她才十四岁,还未及笄呢,身量还在长,国子监这边的窗户却修的格外高,让她完全没办法看清那个缩在蒲团上的少年的面容。
少年吸了吸鼻子,咬紧牙关将哽咽吞回去,他没有抬头,只瓮声瓮气道:“多谢你安慰。”
“不用客气,我是来找鹤灵渊的,他刚才被先生教训了…你都不知道,他就像一只被逮住翅膀的鸟儿,灰头土脸又不敢挣扎反抗,我哪里见过这样的鹤灵渊呀,真是稀奇死了。”
姜浓故意说出鹤灵渊窘迫的模样,拙劣地安慰着情绪消沉的少年。
闻毓轻轻地笑了笑,没有让姜浓的苦心白费。
姜浓听见他破涕为笑,心中也跟着一松,随后道:“我的好友说过,人难受的时候呢就想点开心的事情或者大吃一顿就好了,你也别待在这个冷凄凄的地方了,快点起来回家去吧,别叫你家人挂念。”
闻毓又低低地应了一声,却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姜浓想着或许是他觉得被陌生人听见偷偷抹眼泪是件丢脸的事情,所以通情达理地转身准备撤退。
刚走两步,她又折返了回去。
“哎,这个桂花荔枝冻可好吃了!我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呢,原本想着跟鹤灵渊一起吃的……但看你这般难过,便请你吃吧。”
她把手上提着的食盒放在了窗台上,末了还掀开盖子看了一眼里面的两碗桂花荔枝冻,“真的很好吃,若你不爱吃甜食,也千万别扔了!就放到鹤灵渊的座位上去吧,他明日来吃也是一样的。”
姜浓说话时,把鹤灵渊的名字都挂在了嘴上,这让闻毓不用猜都把她认出来了。
小姑娘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隔了好久,闻毓才缓慢地从蒲团上坐直了身体,他以前是从来不会做这种有失体统的举动,若叫闻倾发觉了,定要挨一顿板子。
他扭头看向窗户那边,食盒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那四指宽的台面上,小姑娘可能害怕食盒滑落,还特意调整了角度,让食盒斜着稳稳地立住了。
闻毓起身,拖着发麻的双腿来到窗边。
他揭开食盒盖子,被盛放在里面的两碗桂花荔枝冻紧紧挨着,白瓷的碗装了淡粉色的甜冻,漂亮又剔透。
小姑娘提着食盒过来时肯定很小心,这才没有洒出去丁点,她想着念着鹤灵渊,脑海中幻想了好多次跟他一起吃桂花荔枝冻的场面,如今却尽数消散,因为这两碗桂花荔枝冻都被留给了闻毓。
清甜的荔枝混着馨香的桂花味道都留存在了闻毓的口中,还有心中。
后来即便他再去城中那家甜水铺子吃过好多次桂花荔枝冻,也没有哪一次的滋味是和在国子监的那天傍晚吃下的两碗一模一样。
深究起来,闻毓想明白了。
甜的香的不是桂花荔枝冻,是那个明媚俏丽的小姑娘维护他尊严和情绪时的善意。
恰如去漠北那年时,他偶然发现的那簇开在残破城楼上的娇嫩淡粉的花。
黄沙弥漫,将小姑娘送到了繁华葳蕤的京都。
只是让她甘愿留下的人却不是自己,而是她的心上人。
久远的回忆被收拢,闻毓从沉默中醒来。
他咽了咽凝涩的喉头,轻微颤抖的声线却泄露了他心中所想。
“姜三娘,参禅修道的闻毓并不是真正的神仙……他有七情六欲,更有隐晦贪念。”
“若能娶你,对他来说是一件上天垂怜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