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说什么?”姜浓难以置信地问道。
她应该没有听错吧?
可是闻毓又怎么可能会对她说这种话?
闻毓是谁啊?
闻毓是几乎断情绝爱到能直接上山修道的人。
他说出这样一句话,不会是为了帮她解围吧?
一定是这样的,姜浓在心底暗暗想着。
否则她找不出其他理由来……
但想要帮她也用不着牺牲这么大吧?
何况,自己之前还是鹤灵渊的妻子……
“你在开玩笑吗?”
姜浓陡然站起身来,脑中瞬间冲出一股眩晕,她抬手扶住屏风,僵立在原地缓了缓才稍微好点。
闻毓也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双腿动了动,但没有跟着起身,依旧四平八稳地坐在屏风后面。
“没有开玩笑,不是被迫,不是突发奇想,更不是随口一说。”闻毓如是道。
“可,可我与鹤灵渊……还有…你与鹤灵渊,你们……”
姜浓语无伦次,撑着屏风上的手指不觉收紧,指尖死死扣在白色锦缎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无碍,我不介意。”闻毓的声音淡然无波。
“这不是介不介意的事情,而是……闻毓,如果真这么做了,你知道京城这些人会说什么吗?你知道你会受到多严重的诋毁和造谣吗?为了帮我,真的不至于这样,我不值得你牺牲这么多……”
“不是为了帮你。”
“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我的私心和贪欲。”
“什么?”
姜浓靠在屏风一侧,有心把脑袋探进去看一看闻毓脸上的表情,可现在房间中太过暗沉,完全影响了她的视线。
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瞧见那个穿着一身月白色袍子的人坐在半室黑幽中。
他从始至终都坐在那里,也不晓得是真的如此坦然,还是惧怕与姜浓当面言说。
“闻毓…闻大人,可即便我嫁给你,这个孩子也说不通啊。”
姜浓放软身子倚靠在了屏风上,她的脸也贴着屏风,好似只有这样才能遮住面上的表情和情绪。
“一两个月的时差可以瞒下。”
“不不不……算了,闻大人,我还是自己想其他办法吧。”
姜浓听着他语气认真地跟她讨论这件事情,瞬间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太吓人了,她怎么可能和闻毓成亲啊?
前世的闻毓一直茕茕独身至死,从未传出过他想要成家的苗头……
如今看来,他刚才那句为了自己的私心和贪欲就是在揭露前世始终未婚的内幕吗?
姜浓有点崩溃,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事情怎么突然就来了个急转弯呢?
她从未预料到,自己会遇到闻毓,甚至还被他知道了秘密,但这些都不算什么……
他竟然说,让她嫁给他。
姜浓用手扶住额头,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浑浊且沉重,难道是因为这漫天的阴雨和黑云都灌进了她的身体中?
疲乏袭来,让她恍惚中认为这一切都好像梦境,一场荒唐又骇人的梦。
医馆的白色屏风、被切割的房间、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的闻毓…都在逐渐模糊远去……
她闭了闭眼睛,整个人都仿佛变得轻飘飘,在飞起来的那一刻又被重重扯了回去。
她失去了思考力。
倒下前,姜浓似乎终于看见闻毓站了起来……
他一脸惊慌,起身太快,身上的袍子被扬起,翻飞的袖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锋利的弧度,仿佛将黑寂都尽数驱褪。
“姜三娘——”
再次醒来,雨依旧在下,只是小了很多。
上午那如同黑云压境的恐怖气氛早已散去,天幕上依旧雾霭重重,但还是有少量的光亮挣脱而出,让世间得以恢复如常。
茗春守在床边,姜浓一动,她就发现了,“小姐,您醒啦?”
“我睡了多久?”姜浓嗓音沙哑,说话有气无力的。
“才几个时辰呢,我还以为要在医馆过夜了,没想到您倒是醒了……可吓死奴婢了,进去看诊时还好好的,没一会闻大人出来找我就说你晕倒了。”
“闻毓呢?”
姜浓这才想起了昏迷前所见的最后那一幕。
“闻大人在给您煎药,刚才昏迷时,奴婢已经给您喂了一碗了,待会您还要再喝一碗。”
茗春伸手掖了掖姜浓身上的被子,又道:“闻大人说您只是伤风受凉了,加之身体本就气血不足,所以才会昏倒。”
房间外有脚步声靠近,姜浓偏头朝门口看去,却被一扇宽大的白色屏风所遮挡了视线。
这间屋子应该不是上午看诊的房间,但一模一样的屏风让姜浓怔懵了一下。
来人立在屏风后,并没有进来,他只微微提高了声音问茗春:“你家小姐醒了吗?”
茗春转头应道:“已经醒了。”
她又回转目光无声询问姜浓,是否让闻毓进来?
姜浓轻轻摇了下头,茗春就立刻站起身去屏风后接下了闻毓端在手中的汤药。
闻毓收回端碗的手,浓黑纤长如鸦羽般的睫毛下垂,掩住了眸底的关切和担忧,他低声道:“此药寒胃,我先让药童送饭食过来,你伺候她用了饭再喝。”
茗春跟着看了一眼冒着滚滚热气的汤药,点了点头,“好,那麻烦闻大人了。”
“不麻烦。”
闻毓转身往外走,斜雨伴风湿了大半廊道,他身上的月白锦袍沾了雨丝,润出深色痕迹,似乎在脱下那套赭红色官袍后,常服之下的身躯便略显消瘦。
及至回廊转角,闻毓才抬手拢着唇角轻声咳了咳。
看来因为忧思过度而着了风寒的人并不只有姜浓。
用了晚膳喝下一大碗不温不热的汤药后,姜浓这才感觉身上终于恢复了几分力气。
就是胸口依旧闷闷的,也不晓得是因为怀孕,还是那碗药的原因。
“小姐,您先在这里休息,奴婢去前面拿药还有结账,然后我们就回家。”茗春不放心姜浓一个人待在这里,但如果再耽误下去的话,时辰就真的很晚了。
“嗯,你去吧。”姜浓知道自己突然昏厥把她吓到了,只轻声安慰着:“我一个人没关系的。”
茗春收拾了餐具和药碗,端着一大堆东西出了房间。
扰人出行的雨在下了一整天后,终于有逐渐停下的趋势。
姜浓靠在床头,眼神涣散地盯着窗外屋檐下点点滴滴不连串地往下坠的雨珠子看。
漠北很少下雨,偶有雨来,都会叫人心生欢喜。
但漠北很多雪,及近冬日时,便会开始落下白团团的雪花。
她最爱漠北的春与秋。
春日百草疯长冰雪消融,空气中都带着清朗的明媚朝气,入了秋则更是天高气爽,却也时常大风,飞沙走石后顷刻就会唤来迷眼的暴雪。
京城的天气与之相较,更像是一个爱怨嗔痴都被云雾缭绕的小姑娘,雨落满山浸透了世间万物,各种变化细微中带着些独属于王都的矜贵和傲然。
姜浓讨厌京城的黏糊和沉闷,就像那些人一样。
官场与战场相差无几,只不过困守在京都的这些人是文弱的只能口诛笔伐的官宦……而坚守在漠北的是纵马提刀的杀伐果断的武将。
她看不懂人心,更不会应付这些名利场的阴谋诡谲,所以心底才会更加偏爱清风朗月恣意洒脱的人。
比如鹤灵渊。
惊才艳艳的少年郎有着不同于京城诸人的澄澈干净。
前世的姜浓就觉得,他或许不应该被禁锢在王都这个死板又杀人于无形的牢笼中。
而更适合去统帅三军策马迎敌,在荒凉自由的北地领略另一种腥风血雨。
鹤灵渊是枭鸟,是能冲破桎梏的猛禽。
这样一个少年人,却任由京城这摊浑水给溺毙了。
他的前行之道,除了遍布的荆棘与藏在暗处蛰伏的怪物,还有那些无形的枷锁和提线。
鸟被折了翅膀,即便挣脱笼子,都没办法再飞回广阔的天地去了。
他只能在这混沌朝宇中跟一帮表里不一沽名钓誉的文臣周旋。
没有选择余地,剩下来的活路就只有那一条。
这是前世的鹤灵渊……
姜浓的思绪越放越散,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东西。
她抬手触了触额头,过高的温度让她明白自己这是发热了……
难怪不得他会再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不仅鹤灵渊出现了,闻毓的声音也在不远处落下。
“姜三娘,闻某此前所说无半分虚情假意……若你不愿,我会再帮你想其他办法掩瞒这个孩子。”他说。
姜浓模模糊糊地看过去,居然又隔着一道屏风。
“为什么?”她问。
为什么心甘情愿帮她?
又为什么愿意同她做出这种荒谬的事情?
姜浓不明白。
她果然看不清京城这些人的内心和各种曲折难测的想法。
闻毓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清落温润,他缓缓道:“我说了……是因为我的私心。”
“我…我钦慕姜家三娘多年,如今能一偿所愿,又为何要放手?”
姜浓晃了晃脑袋,高热灼烧着她的大脑,不慎清明,却把闻毓的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闻毓说喜欢她。
为什么会喜欢她?姜浓不懂。
她又问:“为什么?”
闻毓领悟到了她话中的意思,但这次却没有立即回应。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才说:“姜三娘,或许你早已经忘记,可我还记得当年你给我的那份甜丝丝的桂花荔枝冻。”
他与姜浓首次相见,并不比鹤灵渊迟,甚至还早于鹤灵渊。
姜浓祖父和闻毓祖父是友谊深厚的同窗好友,一如他与鹤灵渊。
他唯一一次至漠北,就是随着祖父去的。
七岁的闻毓和五岁的姜浓相逢在黄沙漫漫的漠北。
她尚不及大人的腰高,站在墙垛的缝隙中往外瞧,目光把载着闻毓的马车迎进了那个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