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又是秋雨绵绵，萧瑟之意从横于天地间的雨水中滋生。
姜浓早起时有些轻咳，薛嬷嬷心中本就带着怀疑，如今一看她还要冒雨出门，急得又连忙阻拦。
“小姐啊，有什么事情非要您亲自出去办？您交代一声，我让薛印去跑一趟，保准给您完成得漂漂亮亮的。”
“嬷嬷，我在府中憋得太久了，只是出去逛一圈……你不用担心，有冷霜陪着我呢。”
不顾薛嬷嬷的阻挠，姜浓带着茗春往外走。
师冷霜等在院子门口，手中攥着一把二十二骨的青竹伞，她微微偏头，就瞧见薛嬷嬷追在姜浓身后，拿着一件薄披风硬要套在姜浓的肩头上。
姜浓没办法拒绝，只能乖乖地顿步在原地让薛嬷嬷给她裹披风。
雨势渐小，淅淅沥沥恍如透明的水帘。
师冷霜撑开伞，向着姜浓走了几步把她接入伞下。
“等久了吧？薛嬷嬷非拦着我不让我走，要不然我早就出来找你了。”
姜浓仰头看她，笑得眉眼弯弯，面上丝毫不见前两天堆积的郁气。
师冷霜沉默地摇头，一脸冷肃，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两人挤在一把伞下往外走，雨水轻簌，落在伞面上好像悄无声息，但伞沿边却不停地有水珠子往下滴着。
“怎么不说话？今日你回了师府，什么时候才来寻我玩呢？”姜浓的手既要提裙子，又要拢住身上的披风，一时间只剩下嘴是闲着的了。
“过几日吧，估计老太太气得很，回去还要哄她…唉。”师冷霜微微抱怨道。
“回京城就是这点不好，无聊的人多，爱说闲话的人也就更多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漠北？”
“还没想好……应该是与你们一道，也不知道我祖母肯不肯放我走。”
“为何不肯？脚长在你身上，旁人可拘不住你。”
“话是这么说，但我祖母毕竟年迈，我跟她对着干，还要考虑她别被我气得厥过去了……难免会束手束脚。”
师冷霜心绪不佳，语气里流露出一些烦懑。
姜浓偏头看她一眼，旧事重提道：“要不，你还是来当我嫂嫂吧……成了亲，自然能和我们一起回漠北了。
师冷霜：“……”
“罢了罢了，我不说了，你别这样盯着我，瘆人。”姜浓连忙出声告罪。
“姜浓，我有没有跟你说，三年前我和你二哥坦白过心意。”
“什么？？”姜浓大吃一惊，又问她：“然后呢，我二哥怎么回应你的？”
师冷霜垂下眸子，淡淡道：“他拒绝了啊。”
简单几个字，姜浓却听出来其中的懊恼和哀怨。
她张了张嘴，这下子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沉默地沿着青石路穿过院落，来到了大门外。
等上了马车后，师冷霜又定定地望着姜浓不挪眼。
“怎么了？看我干什么？”姜浓不明所以，出声问道。
“没什么，就是在想，若你的孩子生下来，该有多可爱乖巧。”师冷霜抿了抿唇角，语气悻悻又失落。
姜浓脸上表情一僵，随即偏头避开了师冷霜的视线，她吞咽了几下后才道：“冷霜，但你明白的，我不可能留下这个孩子。”
她语气冷漠又冷静，仿佛即将失去的不是肚子中那个还未显怀的小东西。
而是一件随手可抛的物件。
师冷霜眼睑垂落，声线微颤地反驳道：“就这么几天，你便想明白了？如果它没了，你日后真的不会后悔吗？”
“不会。”姜浓掷地有声地回道。
“小姜浓，你以前明明那般憧憬着与鹤灵渊生下一个孩子，为什么现在有了，却迫不及待想流掉呢？”
师冷霜到底心疼她，又急声补充道：“更何况，你知道堕胎对身体伤害多大吗？你的身体本就不算多强健，到时候若是出事，我该如何向你和姜家人交代？”
姜浓闻言，轻笑了一下。
她直视着一脸伤怀的师冷霜，“冷霜，哪里需要你交代什么，这个孩子又不是你的……再说了，堕胎的女子那么多，出事的才几个啊？”
“可是…可是为什么不能留下啊？”师冷霜的嘴角缓缓下垂，面上神色愈发悲切，仿佛快要哭出来。
姜浓何曾见过师冷霜这副模样，不免好奇地问她：“我有什么必须把孩子留下的理由吗？”
师冷霜被堵得哑口无言。
确实啊，这是在姜浓肚子里面的东西。
是留是除，不都是姜浓自己的事情吗？
她平静下来，又缓慢地叹了口气，“小姜浓，是我关心则乱。你说得对，孩子的去留决定权在你手上，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罢了。”
“冷霜，我明白你是关心我的身体，更害怕我因为堕胎出事，但你想过没有，生孩子的风险不比堕胎小，若到时候一尸两命，可就更糟了。”
“呸呸呸，瞎说什么，快摸摸木头！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
师冷霜急得去拉姜浓的手，搭在马车的木制小几上敲了三下后，又念道：“口无遮拦，勿怪勿怪。”
姜浓笑得开怀，也没有把手从师冷霜的手中抽出，反而翻转着手掌握住了她的手指，“冷霜，谢谢你。”
“谢我什么？”师冷霜一脸冷绷，但目光却依旧隐匿着几丝柔软。
“谢你帮我保守秘密，谢你永远支持我，更谢你毫不保留地守护。”姜浓眼框酸涩，想到前世的师冷霜，更是快要泪落。
师冷霜脸色缓和，唇角扬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她握紧住姜浓的手，轻声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马车行至师府门口。
师冷霜有些不放心，反复问着姜浓：“真的不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医馆吗？”
“不用，只是拿药罢了，我又不是在医馆就堕，你要是担忧我，过两天就来姜府看我吧。”
“嗯……照顾好自己啊。”师冷霜眉毛拧起，英气明丽的一张脸都被外面的阴雨所浸染，变得格外颓然。
她帮不上姜浓的忙就算了，还要回家应付老太太，想想就难过。
姜浓也并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所以才会叮嘱师冷霜过几天再去姜府。
两人对此都心照不宣，再多的话也略显苍白。
师冷霜深深地看了一眼姜浓后，转身下了马车。
她执伞站在冷雨中，目送姜浓离开，才返身走进师府。
马车往南街行去时，不知怎得，雨势陡然便大了不少。
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上，倒有几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声响。
姜浓端坐在车里，她的手缓缓从桌案上落下，转而搁在了小腹。
因着外出，她多穿了两件，虽然都不厚，但叠加起来的效果很明显。
腰腹的地方被衣服裹着厚了一圈，手掌难以感受到内里肌肤的温热柔软。
完全没有变化的平坦小腹中竟然正在孕育一个生命。
那么小，那么微弱。
太过神奇，以至于姜浓不禁出了神。
她无意识地弯曲手指，轻抚的动作有些僵硬。
所以她是能怀孕的，那为什么前世与鹤灵渊做了几年夫妻，却连个孩子都没有？
姜浓咬了咬下唇，不禁转动着脑子思考起来。
问题不出在她身上的话，那能出在哪里？
突然……电光火石间，姜浓想到了什么。
前世的贺宁朝这时候并没有流露出半点身怀有孕的迹象。
如果怀孕之事并未有任何人知道，那她是如何隐瞒住的？
还是说，她的孩子在显怀前都已经没了？
倘若真是这样，那又是谁做的？
细思极恐。
姜浓拼命想要想起更多前世的蛛丝马迹，可再怎么努力，都没有找出更多能为她解惑的东西。
但可以肯定的一件事就是，或许前世她无法有孕，是人为，并非天生……
有人不想要她生下鹤灵渊的孩子。
那此人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思绪发散，姜浓只觉自己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小姐，我们到了。”
茗春的声音截断了她继续深入的思索，把姜浓从前世的梦魇中救了出来。
下马车时，姜浓还有些恍惚。
茗春搀扶着她往医馆里面走，小心翼翼地避开道上的水洼，“小姐，您为什么不选择离家较近的那几所医馆啊？还要跑到南街来，这边好远哦。”
“闲的。”姜浓语气平淡。
茗春闻言笑出声，“小姐您真有事情瞒着我们啊？”
姜浓偏头看向茗春，她蹙了蹙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茗春完全没有察觉姜浓话里的警惕，乖乖供出了薛嬷嬷昨天跟她说的那些话。
末了，她还问姜浓：“薛嬷嬷让奴婢继续注意着您的月事呢，也不知道非要求证些什么。”
姜浓失笑，心道：薛嬷嬷不愧是薛嬷嬷，居然这么聪明。
“不管嬷嬷对你说了什么，今日来医馆一事，你绝对不可以告诉她，记住了吗？”姜浓敛了笑容，神色严肃地嘱咐道。
茗春木愣愣地点了点头，这才想起问姜浓：“那小姐您来医馆到底干嘛啊？”
“拿药。”
主仆二人伴着大雨进了医馆。
茗春收伞时，药童从柜台出来迎接。
他道：“这位小姐，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大夫刚刚出诊去了。现在里面只有一位代班的，您是要等大夫回来，还是直接让他帮您看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