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呈言,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贺宁朝脸上带着白纱幕篱,原不必如此谨慎的,但到底是私会男子,再加上她之前的那些传言,所以免不了要防备些。
她的目光冷若寒箭,从薄薄的白纱中射出来,直直撞在卫呈言的脸上,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
“就是你听见的那样,把孩子流掉。”
卫呈言立在墙边,面上未见丝毫笑意,说话时,声音更是与贺宁朝一样的冷。
他竭尽所能想出来的也就只有这个办法了,孩子没了,贺宁朝就或许能活命……
但若是被卫敛知晓了此番行径,他难逃重罚。
此话一出,贺宁朝都不用照镜子,就知道此刻自己的脸上定然是青红交加的神色。
“这是你的孩子,你当初怎么说的?……说要娶我过门,说不会让孩子出事,可你现在居然如此冷漠地说出让我把孩子流掉的话,卫呈言,你还是人吗?”
她深吸一口气把怒火压抑回去,勉强克制住了想哭的情绪,才能继续语气如常道:“到底为什么?你祖父不允许你娶我?……还是你变心了?”
她的心神几近崩溃,原本被卫呈言约出来时的满腔开怀都消失的无影无终。
可怜她还以为今天出来不仅是逛灯会,更能等来他向她兑现承诺……
但现实却如此可笑,简直荒谬又令人作呕。
卫呈言无言以对,他偏着脸,街边烛火映在他的眉目上,深浓的阴影将真实的表情掩盖。
他只干巴巴吐出一句:“就当我变心了吧,贺宁朝你明明心底也明白啊,我不可能娶你的。”
“虽然你我家世相当,可我祖父并不忠于太子,他更无心卷进京城中的这些朝堂党派之斗中……
若我娶你,那就相当于卫贺两家绑在了一起,到时候卫家也会被迫列于太子党,这是我祖父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他语句清晰逻辑缜密地与她沟通,试图让她理解他的苦衷,同时又期望她能听懂他话中未尽的顾虑……
理智到了极点的模样落在贺宁朝眼中,让她更是恨得要吐血。
好似她什么都不懂,只在乎情爱一般,可是说要娶她的不是他吗?
亲口求爱的不是他吗?
引诱着她犯下弥天大错的不是他吗?
如今做出一副顾全大局又迫不得已的姿态,到底是妄图欺骗谁?
贺宁朝嘴唇轻颤,想痛骂卫呈言,又想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一场,最好是都别好过!
可她不能。
她犯了错,但她不能连累旁人……
母亲和妹妹也不能被她给伤害。
心里堵着一口气,贺宁朝怎么努力都咽不下。
她嗓音发颤,压抑着声线质问道:“我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但你到底明不明白,若是婚前失贞一事暴露的话,我会坠入多么糟糕的境地?”
她闭了闭眼睛,脸上的表情痛苦又难过,眉间深深隆起,展露出哀愁之色。
“卫呈言你不能这样对我!当初说的那些誓言,都是假的吗?都是骗我的吗?……如果你根本不想娶我,又为什么说爱我?”
即便再遏制,还是有哭腔溢出,眼泪顺势而下,贺宁朝哭得无声且悲戚。
但站在她面前的卫呈言却还是维持着那种毫无波澜的神色。
他垂眸,眼底晕开晦暗阴影,“对,都是假的。”
几步之遥的街市灯火通明,人们都喜笑颜开在庆贺着佳节团聚,没人会多看几眼站在巷尾对峙的男女。
嬉笑声混着些若有似无的乐声,由远及近,是游街的花船来了。
稚童们蹦蹦跳跳地跟在花船旁,清脆如银铃般的笑闹声格外突兀。
卫呈言启唇,正要说什么,就被贺宁朝抬手的一耳光给打散了。
动作幅度很大,大半的白纱幕篱都被掀了起来。
这就使得坐在对面的姜浓在白纱飞起的那一瞬间看清楚了贺宁朝的脸。
她心中微有诧异,却觉得在预料之中。
原来前世的那个人是卫呈言。
“小姜浓?看什么呢,都听不见我说话了。”师冷霜将声音提高了些,她跟着姜浓把视线递到对面,但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边的巷口冷清寂寥无人停留,唯有两盏高高挂着的灯笼发出光晕驱散了黑暗。
“没看什么。”姜浓转回头来,敷衍了一句。
如果是卫呈言的话,那么前世关于贺宁朝的事情便说得通了……
他们有私情,但是卫呈言这种性子,怎么可能违逆他祖父?又怎么可能放弃心中算计来迎娶贺宁朝?
卫呈言的所思所想皆步步为营,贺宁朝能称得上是变故吗?还是他的刻意接近?
他与贺宁朝搅和在一起,又是为了什么呢?
姜浓思索一番,想也想不明白,又发觉自己的头有些晕乎乎的,便不再深思。
几人在食肆吃了夜宵后,又结伴往城南逛去。
姜浓一路上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几杯酒的缘故,她看路都有重影了。
游街花船经过,行人纷纷避让,姜浓一时迟钝,没跟上师冷霜她们的脚步,被人群挤着往另一边走去了。
她还没发现不对劲呢,又走了好一会儿,抬头一看,身边全是些陌生面孔。
“冷霜——”姜浓扬声呼喊的名字,落在热闹的喧闹声中就像是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她被人推搡着,不断裹挟前行。
姜浓越急,脑子就越混沌,酒气扑腾而至,她脚步踉跄,险些被人给推倒。
情急之下,她抬手拽住了身侧的衣袖。
那人转头看过来,定神一瞧,清润的声音就随即响在了姜浓的耳边:“姜三娘?”
姜浓仰头看去,眼神迷离间,能模糊辨认出眼前人是谁,“闻,闻毓……”
闻毓含笑点头,又见人群实在拥挤,便伸手半环着姜浓,护送她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你一个人出来的吗?”他垂头,凑近了些,怕她听不见。
姜浓缓慢地摇了下脑袋,“还有其他人,但我跟他们走散了。”
“原来如此,我也和灵渊不小心分开了,我先带你去找你的伙伴吧。”
“好,谢谢你。”姜浓抿了抿唇,神色认真地同他道谢。
闻毓勾起嘴角笑了下,“不客气。”
他又低头去看她的脸,只见原本白净的面容上覆着一层浅淡的绯红,微微垂落的睫毛浓如鸦羽,遮盖住了一半的眸子,红润爆满的下唇被她轻轻咬住,莫名有些憨态可掬的模样。
“你喝酒了?”闻毓试探性地问道。
他精通一些医理,望闻问切还是学了几分的,所以才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异样。
姜浓呆愣愣地点头,然后竖起了三根手指给他看,“只喝了三杯。”
闻毓听着她娇黏的声线,面上的笑容不禁更加明显了,他压轻嗓音道:“三杯也不多啊。”
姜浓听不懂他这话什么意思,只跟着点头赞同,“嗯,不多。”
两人好不容易挤出人群,闻毓怕她脚步不稳栽倒在地上,于是原本悬空拦在她腰侧的手隔着衣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姜浓也乖乖的不反抗,任由闻毓牵着她往回走。
闻毓时不时就转头去看她一眼,又问她:“可有不适?若是累了,我们先休息一会儿。”
“没…我没事的。”姜浓小声地回应了他。
手掌下的腕骨纤瘦玲珑,闻毓半只手便握住了一大半,薄薄的布料挡住的是分寸,却隔不开彼此间的温度传递。
婵娟莹白,高悬在头顶。
闻毓却觉得,这是他二十年来最热闹的一个中秋佳节。
也是他度过得最开心的一个。
姜浓反应慢半拍,走路慢吞吞的,闻毓也跟着放缓脚步,将就着她的步调。
两人走走停停,原本以为会先遇到师冷霜他们,没想到转过一个街角后,就碰到了结伴而行的鹤灵渊跟卫呈言。
着玄色锦袍的鹤灵渊在看清楚了被闻毓牵着走的人是谁后,脸色霎时间比衣袍的颜色更沉郁。
他盯着闻毓的手,心中翻涌出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开口说话时都有些滞涩:“你们……怎么遇到的?”
卫呈言手执一柄折扇立在旁边,完全是看好戏的模样,若姜浓还清醒的话,定然又要在心底骂他变脸变得快,现在的卫呈言和刚才在巷口的那个卫呈言,简直判若两人。
可惜她醉了,醉的脑子发懵,眼神都看不清楚人。
闻毓缓缓松开了姜浓的手腕,他避开鹤灵渊冷似寒冰的目光,轻声解释着:“刚才游人太多,她被挤散了,差点摔倒时刚好拉住了我的袖子,如今我正要带她去寻她的伙伴……”
略显真诚的言辞逼得鹤灵渊眸底翻涌的情绪逐渐消散,他故作镇定道:“我就说嘛,清冷无情的闻大道长怎么可能会多管闲事……原来是在施以援手啊。”
卫呈言陡然嗤笑出声,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瞅了一眼鹤灵渊后,又望着闻毓道:“既然撞见了,我们便一起送姜三娘回去吧。”
闻毓波澜不惊地颔首,又偏头去问姜浓:“不去找伙伴了,行吗?直接送你回玲珑楼。”
话音落,三个男人都齐齐盯着姜浓。
反应颇慢的姜浓在脑子里面过了一遍这句话后,才缓缓点头同意了。
鹤灵渊冷着一张脸,在听见闻毓像哄小孩一样去问姜浓时,脸上的表情又再次龟裂。
他悄无声息地吐出一口气,侧着脑袋不想多看。
但还是能感觉到的,等闻毓又要再去拉姜浓的手时,鹤灵渊猛地跨步靠近了姜浓。
他伸手直直把姜浓拽进臂弯中护好,然后面无表情地道:“我习惯了扶她,就不劳烦你了。”
闻毓也没有多说什么,便与卫呈言并肩走在了前头。
鹤灵渊睨着卫呈言的背影,耳边不知怎的突然回荡起以前在国子监时,那个挑衅他的世家子说的那句话——
他说:你鹤灵渊就是夺人所爱,人家姜三小姐原定的夫婿可是隔壁的闻毓!
加之前世那些不辨真假的谣言,弄得鹤灵渊现在是有火都发不出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满脸懵懂的姜浓,她倒是全然不知道,还醉的迷蒙呢。
鹤灵渊又再次徐徐叹息一声,暗骂自己草木皆兵,什么都瞎联想,只会害了自己。
倒不如说他现在患得患失更厉害……
可本就是已经和离了,变故也更多,无可奈何中鹤灵渊根本没资格多想。
压抑的心绪堆积在鹤灵渊的胸口,他只能咬着牙低声对姜浓道:“姜浓,即便是被你嘲笑我善妒,我都要横插一脚的……你怎么能让别人牵你?”
微不可闻的声音中夹杂了些委屈。
然而姜浓还是迷迷瞪瞪的模样,对他的话置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