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雪飞扬,年节已至。
宫里的纷纷扰扰,与百姓们没有分毫关系。
他们皆满脸喜色,热热闹闹地迎接着新年的到来。
自那日在御书房判完案后,皇帝就病了。
发寒、咳嗽,甚至呕吐……不像受凉,更像是某种不知名的顽疾。
太医们来来去去都找不出个缘由,只说皇帝这是气急攻心郁火难疏,所以才会一直咳嗽个不停。
崔家倒了,太子被废,这些都激荡出不小的波澜,朝中人心惶惶,一时间皆恪守本分,不敢去触皇帝霉头。
玲珑楼。
辜长青行色匆匆地穿过回廊,被他拽着走的人都快要跟不上他的步子了。
“哎哟,慢点啊!我这身子骨都要被你扯垮了。”苏从之翻转手腕,想要从他的挟制中挣脱。
“公子在等您。”辜长青收紧了手指,语气里全是不容拒绝的冷漠。
苏从之叹了口气,只能认命地跟着辜长青急速赶到了鹤灵渊的房间外。
“公子,我把苏先生带来了。”
辜长青抬手叩门,此时倒是不急了。
鹤灵渊在屋内盯着姜浓把汤药喝完,亲手捻了一颗果脯喂到她嘴边后,才朝外面应了一声,“知道了,去隔壁等着我。”
姜浓满脸无奈之色,推了好几下鹤灵渊,才把人给劝走,“行了,你去忙吧,我看会账册。”
“不要过分操劳,我很快回来。”鹤灵渊弓腰啄吻了一下她,又道:“待会儿还要用膳,少吃些点心果子。”
“知道了知道了!鹤灵渊,你越来越啰嗦了,我就是有点轻微伤风罢了,没有那么严重的,你放心吧。”
鹤灵渊怎么可能放心,但现在有事要做,他只能暂时离开片刻。
就分别这么一会儿,他硬是磨磨蹭蹭了好久才迈步出房间。
隔壁的厢房里,辜长青已经自顾自地倒了三杯茶水,白雾袅袅,不断地往上升腾着,茶香从中溢出,浸染了半室。
苏从之沉默地坐在椅子里,他的手心隐有汗意,显然已经猜到了鹤灵渊找他过来的目的。
被妥帖揣放在怀中的那封信带着明显的存在感,苏从之时不时就要伸手隔着衣襟摸一摸。
“苏先生,近来可好?”鹤灵渊的声音响起。
苏从之从怔愣中回过神来,他慢吞吞地点了点头,“挺好的,姜大将军是个好将军,南大营现在被管得很是井井有条,他还专门给我另辟了一个帐子堆放药材。”
“我岳丈确实人挺好。”鹤灵渊也跟着夸了一句。
随后,他便直入主题,“苏先生可将那封信带来了?”
“带了。”
苏从之把信从怀中拿出来置于面前的桌面上,他的手指有些发抖,放信的动作谨慎又庄严,仿佛揭露出这个早就消弭在时光中的真相与他来说是一件十分盛大且隆重的事情。
鹤灵渊颔首,目光只在那封信上面停留了一瞬,随即便让辜长青把所需要用到的东西都端了出来。
“我让手底下的人去查了查,这种纸应该是叫牛棂纸,出自南疆,极其稀有,其特性就是沾水不破能存百年,目前这种纸的制造工艺已经失传了。”
一边说着,鹤灵渊拿起那张信纸就按进了辜长青端进来的水盆中,“并且这种纸若是用一般墨水写的话,字迹很快就会消散,但如果用的是南疆的骨墨,那么过一段时间后,字迹便会隐匿进信纸中,看着就像是没有写过字一样。”
“也不晓得我母亲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么一张纸,若是能究其源头,倒不失为是一件能用来传递消息的好东西。”
鹤灵渊翘着唇角轻轻地笑了下,他的视线一直落在盆底的那张纸上,随着浸泡时间越久,原本空无一物的信纸开始浮现出隐约可见的字迹来。
“苏先生,这封信既然是我母亲给你的,那还是由您亲自来看吧。”鹤灵渊往旁边退了两步,把位置留给了苏从之。
苏从之脸上的表情格外凝重,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字迹逐渐清晰,信纸漂浮在水中,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淡淡的水汽扑面而来,瞬间氤氲在了眸子里。
苏从之的目光穿透屏障落在信纸上,仿佛跨越漫长时光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女子。
她一身素色衣袍,立在巷子口,眉目如画温柔缱倦,嘴角的笑意若隐若现,她唤他:“从之。”
苏从之眼角漫出清泪,一滴又一滴。
他等了好久好久,终于等到了她回来。
原来她真的没有骗他。
卫姝冉依旧笑着,身旁有稚童跑过,他们拉着卫姝冉的手,将她带到了苏从之的面前。
“怎么了?几日不见,就不认得我了?”卫姝冉收了笑,眼底暗含戏谑。
“姝冉,你还是这般漂亮,我都老了……对不起,我等你等了二十年,所以都变老了,已经不是以前的从之了……”
“你不老啊,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心地善良布医施药的从之。”
卫姝冉伸手去抚了抚苏从之的鬓发,她的眼神就如同在看一个需要自己哄慰的小孩子。
苏从之突然崩溃大哭,泪水不受控制地接连滑落,有点滴溅到了卫姝冉的指腹上,让她猛地收回了手指。
“哭什么呢?我回来见你了啊……”卫姝冉歪着脑袋,神色不解。
苏从之摇了摇头,那张白净秀气的脸旁上蔓延着汹涌的泪水,淡淡的红痕从眼尾蜿蜒到了侧脸。
“姝冉,是谁杀了你?”他泣不成声,却依旧问出了自己心底的疑问。
他知道的,知道她已经不在了。
只是自己永远迈不过这道坎罢了,他自欺欺人,枯槁地等着一个未知的终点。
即便等不回来又如何……他要她永远都活在他心底。
卫姝冉垂了垂眼睑,目露悲悯,她伸手去帮苏从之揩泪,“好了,莫要哭了……帮我把真相告诉我的孩子吧,谢谢你。”
话音落,站在苏从之面前的卫姝冉便羽化成风般,骤然消失在了苏从之的视野中。
而她指尖的温度却还依稀残存在他的脸上。
泪痕未干,斯人远去。
“姝冉——”
烟花三月,春日好景。
城南的穷苦百姓们没有等到那个每月都会过来的女子。
她的存在和善举改变不了什么,只是能让他们每月有个盼望和奔头罢了。
可从此之后,她再也不会出现在城南了。
伏源寺后山的禅院中,种着一棵净白的梨花,此时开得正繁盛,满树梨花随风摇曳,片片白梨落在地上,好似能装饰了这里的冷寂。
卫姝冉抬手接住了一片花瓣,她的目光凝在自己的掌心处,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小姐,起风了,您还是快些进屋来吧。”一道轻柔的声音在卫姝冉背后响起。
卫姝冉扔了手掌的花瓣后,转头看向倚在门边的女子,“还好意思说我,你穿得这么少,岂不是更会被冷风吹。”
兰漪温和地笑了笑,“我没关系的,小姐。”
“对不起,都怪我,是我让你受苦了。”卫姝冉偏着脸不敢直视兰漪,她目光戚戚,痛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兰漪。
兰漪却依旧笑意温软,她轻声安抚着卫姝冉:“小姐,您帮我赎身,还带我出来,是对我有恩啊,怎么会受苦呢?”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兰漪,生下这个孩子后,我会想办法弥补你的。”
“小姐您不必说这种话,我会留下它,完全是因为它对您有用。”
“兰漪,话不是这样说的……妇人产子万分艰辛,我怎么可能不愧疚。”
卫姝冉叹了口气,眼底满是郁色。
兰漪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微微隆起腹部,又将目光投向了卫姝冉的肚子,她道:“我知道您心疼我,但兰漪并不觉得苦,这个孩子生下来后,能同您一起入宫,是它的福气。”
“我本就是一个流落风尘的妓子,那日为您解围全然是想要报答您从前对我的庇护。”
“您不用心里不安,我亦是心甘情愿的。”
兰漪嗓音娇柔,带着些独属于花楼的甜腻,她一时半会改不了,卫姝冉也听习惯了,只是她的安慰之词却没有让卫姝冉好受半分。
为了一些谋划,值得牺牲这么多吗?
值得让无辜之人被搅进来吗?
原本该承受这一切的是她,那日卫敛在宴会上设计,意图让卫姝冉失身于某位皇子。
卫敛想的很好,可他野心不够大,还停留在让卫姝冉入宫为妃生下皇子的程度,原以为计划会很顺利就成功。
可惜,替卫姝冉挡下的人是兰漪。
卫姝冉心中的煎熬更甚,她唇瓣翕合,找不到回应兰漪的话。
兰漪快步来到卫姝冉身边,她搂住了她的手臂,将脑袋靠在卫姝冉的肩头上。
两人依偎在树下,梨花扑簌翻飞,随着风过的轨迹抚过两人的脸颊,有好几片迷路般被挂在了鬓发上。
“小姐,将来孩子出生后,我带他去江南,行吗?”兰漪抬着眼睑,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卫姝冉。
“好,兰漪,我会给你很多盘缠。”
“嗯,那您若是得闲了,要记得多给它写信,我会把一切都告知它的,让它明白自己的亲生母亲有多爱它。”
卫姝冉抬手拭去眼角细泪,哽咽着道:“兰漪,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明明受你恩惠……却还要带走你的孩子。”
“兰漪说了,兰漪是心甘情愿的!况且,我也带走了您的孩子啊。”
卫姝冉以为,这一次她终于能得到掌握权了。
可惜,世事多变,往往横生出来的枝节分外尖利。
赵徜便是这其中的变故。
在他离开京城后,便音信全无,卫姝冉发现自己有孕时,第一时间就写信送去了江南。
然而那些信件皆有去无回,卫姝冉没有得到丁点关于赵徜的消息。
她等啊等……从深冬等到春初。
肚子都鼓起来了,赵徜还是没有回来。
他后悔了?还是背叛她了?
卫姝冉不知道,她只知道,若赵徜不回来,那这个孩子就要作为另一种筹码被放在计划的一环里。
卫敛不会放过她的,也不会放过这个孩子。
既然都时刻备受钳制了,何不如放手一搏?
卫姝冉第一次正视卫敛从前说过的话,她身负前朝血脉,母亲更是前朝公主,她凭什么不能拿回属于自己母亲的一切?
如果她有了更胜卫敛的权势和地位的话,那么区区一个卫家又算得了什么?
想是如此想,但做起来分外棘手。
卫敛那边又觉得她是怀上了皇家的种,以为她更好操控,可卫姝冉却再次逃脱。
她避居在伏源寺,依仗的不过是那点障眼法,能瞒过卫敛多久完全看运气……
线索指引着她是离开京城往南边去了,卫敛不可能没有派人去查看,等到卫敛的人从江南回来就该明白是卫姝冉故意为之的了。
不过好在还是给卫姝冉争夺到了几个月的时间,及至孩子降生,她应该都能待在伏源寺……
兰漪最开始是想流掉腹中胎儿的,却无意中得知了卫姝冉想做的事情。
她明白卫姝冉还在犹豫,一是因为不舍得亲生子入宫,况且卫姝冉的孩子并非皇家血脉,若是有人查验,定然会露馅。
二是卫姝冉的计划并不完美,未婚生子实乃不可告人之事,她若想进宫,那么只能倚靠卫敛的势力和卫家的地位。
毕竟从一开始,把卫姝冉送到皇子床上的人就是卫敛……
所以兰漪决定把孩子生下来,然后送给卫姝冉。
环环相扣,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盘算。
但赵徜却回来了。
阔别京城半年后,他第二次回到了卫姝冉的身边。
不复第一次的狼狈,却更甚第一次的匆忙。
这是卫姝冉未曾预料到的事情。
她一度觉得赵徜是真的抛弃她了,也是永远不会回京城的,可他竟然又再次回来了。
那段日子是卫姝冉最痛苦的时候,她清楚地明白他们回不去了……
和赵徜纠缠,本就是一件错事。
若这次再选择赵徜,那么她设想出来的所有谋划都会崩盘。
卫敛会死咬着不放,她也拿不回属于母亲的东西。
几番斟酌,数次思量后,卫姝冉做出决定。
她冷静理智,漠然地向赵徜隐瞒了真相。
反正孩子生下来后也会被兰漪带走,它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似乎没有那么重要……
卫姝冉觉得只要自己够狠心,那么赵徜就能再次回到江南去娶亲成家,而不是同她在京城纠缠不休。
可惜她低估了赵徜的占有欲和感情。
和兰漪一起分食那盏被下了毒的甜粥时,她全然不知道自己会面临着什么。
慢性毒药即便被分解,那也是毒药。
兰漪的孩子早产,甚至先于卫姝冉两个月。
满床流淌的血,吓得卫姝冉完全没有了反应能力。
她尖叫、痛哭,都没能救回兰漪的命。
那个带有皇室血脉的孩子也跟着一起死了。
卫姝冉找不到原因,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但她隐隐察觉到……是自己害死了兰漪。
被她捡回来的小少年蹲在房间门口,低声请求着她吃一口饭。
卫姝冉垂首盯着自己的肚子,她深觉疲倦又无力,兰漪的逝去对她打击太大。
以至于生产前,她就预知到了自己的命运。
所以,她拿出牛棂纸留下了一封遗信……也不知道该把信给谁,便让那个少年替自己走了一趟城南的贫民窟。
她不晓得自己腹中的孩子能不能活……
但如果它能活下来的话,她希望它能有着平静安稳的一生。
所有的计划最后都烟消云散,在孩子孱弱的哭声中,卫姝冉缓缓闭上了眼睛……
手心里那半截被鲜血裹满的金丝镶粉玉牡丹簪头骤然坠地,她终得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