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迈入中年,赵徜还能忆起那一天站在码头送他归家的卫姝冉。
在船离岸后,她应该是冲他说了什么。
可惜,他完全没有听见,只是视线凝聚在那道身影上,渐渐模糊成了一道影子。
后来再次相见,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光阴流转,一去又是二十年。
旧事前尘早就深埋土中,可赵徜现在都已经说不清自己对卫姝冉到底是何种感情了……
恨她吗?不尽然。
爱她吗?不确定。
耳边的声音将邈玄的神思拉扯回到此刻,有人揭露出了他的罪行。
“原来是你!”卫敛笑得一脸阴狠,语气都变了调子:“你就是赵徜?当年,老夫早就想杀了你……奈何卫姝冉那个蠢货却一心想保你,她百般掩藏你的身份和踪迹,真是用心良苦啊。”
“被感情牵绊的女子简直一无是处……所以,杀死卫姝冉的人是你吗?”
“如果不是你,我也想不到其他人了。”卫敛啧叹一声,脸上表情很是复杂。
他怎么都没有料到,半途插进自己计划中的妖僧居然就是当年那个皇商赵家的嫡子赵徜。
就这转瞬间,卫敛又想到了其他东西。
赵徜参与其中,目的是什么?
他和卫姝冉有过这么一段纠葛,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出家为僧?
卫敛沉郁了脸色,盯着邈玄时,恨不得以目光杀死他。
邈玄倒是坦然,他面无表情地反问:“你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但我就是能猜到!她避我避得厉害,可再怎么说都是我的女儿……当年她怀着身孕逃脱了我的掌控,我原以为她会出走京城,大概要去江南寻你了。
我也一度感慨,她真是个白眼狼,我教养她多年,心里从未动过杀念……可她呢?是怎么回报老夫的?”
“从未动过杀念?卫敛,你扪心自问,想杀她的人里到底有没有你!卫姝冉游走在京城权贵中,这不都是你默许的吗?你就是在借她之力来完成那些筹谋!”
“她是我女儿,她母亲是前朝公主!她的职责不正是匡复前朝吗?什么叫我借她之力来行事?邈玄,当年你离开后,明明就再次回过京城,对吧?
还有,彼时姝冉与五皇子有了私交,被你察觉了,你肯定又做过什么……否则,为什么姝冉在生下孩子后就死了!”
扭曲的笑容下潜藏着各种揣测,卫敛恍然大悟道:“我就说嘛,主动来找我合谋,原来是你想弄死所有人!邈玄,你为什么要害死姝冉?就因为她怀了五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孩子?还是另有其因?”
猛地,卫敛似是回忆起什么细节,他瞳孔皱缩,眼珠子却不觉瞪大了,“姝冉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平地炸起惊雷,连站在窗边久不言语的鹤灵渊都不禁变了脸色。
他将目光游移在邈玄的脸上,心中陡然便有了一丝猜测……
原来真的只有让那封信上的内容重现,他才有可能揭露出某些被掩盖的真相。
邈玄听见卫敛这话后,有些嘲弄地笑了笑,“谁知道呢,既然连你都不清楚,我又怎么会知道?”
这么多年来,他反复咀嚼当年卫姝冉留给他的回忆。
邈玄真的在努力寻找她说谎欺骗他的蛛丝马迹,但这是枉然的,不断地重复想起的结果只能是卫姝冉那张绝情的脸,还有那些无论如何都忘不掉的话。
他面上神情变换几番,翻来覆去又青又白,他艰难地吞咽着喉咙,感觉自己快要没办法保持镇定了……
在此刻,他居然动摇了。
他到底在怀疑什么?
那个心硬的女人不是都亲口告知他了吗?
她说:“你若心有疑虑,大可自己算算日期……你离开了半年,可我腹中骨肉如今才堪堪五月,它怎么可能是你的呢?赵徜,别自欺欺人了……这个孩子,不是你的。”
一字一句,刻入骨髓。
赵徜记了整整二十年。
“赵徜!你到底是何居心?你别忘了,姝冉的心愿就是完成她母亲留下来的临终遗言!你从中作梗,导致如今计划败露,等你死了,可对得起地下的姝冉!”
邈玄听罢,又大笑起来,笑声癫狂,眼角也冷不丁地滑下一滴清泪,“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愿不愿意去做这件事,你问过她的想法吗?她真的在乎什么劳什子前朝吗?”
“卫敛,你就是一个畜生!这一切明明都是你的贪欲和妄想,就连那位公主都是被你洗脑了……她临死前,对卫姝冉说了什么,你知道吗?”
“你不知道!你刚愎自用,你狂妄自大,你自认能掌控一切,能操控所有人,就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算计在其中,这一切都是报应!都是卫姝冉对你的报复……你才该想一想,等你死了,地下的公主和卫姝冉会不会合力绞杀你!”
邈玄笑得不受控制,像是一朝撕开平和皮囊后,把这些年挤压在里面的情绪都尽数释放出来了。
他调转目光,看向站在那边缄默不言的鹤灵渊,“灵渊啊,你真厉害……你摆脱了他,我还以为你做不到呢。”
“有些让我大开眼界,却也有所预料……毕竟是姝冉的儿子,怎么可能是个毫无回击之力的人呢?”
邈玄慢慢地停下了大笑,他的眼神很奇怪,飘渺又深邃。
鹤灵渊却很熟悉,这是透过他在看其他人的影子。
邈玄也想从他身上找到属于卫姝冉的痕迹,但目光中不可忽视的锋芒却又表明他是在暗暗地恨着他……
“果真是一场好戏,多谢二位为我解惑,如今我也算是明白为什么你们会有此行径了。”鹤灵渊未曾将邈玄的打量放在心上,语气依旧疏离。
他抬手抽出一柄被挂在腰侧的匕首,“既然你们明明白白告知了我……那作为谢礼,我便送你们一个痛快。”
猝然生出的杀意,直直冲着卫敛和邈玄而去。
邈玄倒是满脸从容,他看见了鹤灵渊的破局之举,心中也就了无遗憾了。
他也并没有觉得自己输给了他,初生牛犊不畏虎,更何况卫敛就是一个垂垂老矣的狐狸罢了。
可他到底还是怨恨的。
当年卫姝冉以死奉生,把鹤灵渊生下来的时候,邈玄就想立刻杀了他。
但一时动摇,造就出另一种局面。
那个少年自作主张地把孩子给掉包了,他应该是希望鹤灵渊如卫姝冉所想的那样,让鹤灵渊余生都活的自由快乐,不似母亲这般被套上太多枷锁……
邈玄在暗处将所有事情尽收眼底,杀意一次又一次地涌现,又缓缓退去。
他看不懂卫姝冉,分明她之前还说要利用这个孩子去获得更多筹码……
那为什么在她死后,又妄想这个孩子干干净净地活在人世?
邈玄冷笑,既然卫姝冉死了,那她的孩子理应扛起她肩头上的重担。
他不允许她的孩子忘掉一切,也不准许她的孩子活得轻松且惬意。
所以卫敛才会得到一封关于鹤灵渊身世的密信,所以那些繁重的筹划才会悉数落在鹤灵渊身上。
邈玄并不后悔做了这些事情,唯一的悔便是没能将鹤灵渊扼杀在卫姝冉的腹中……
所以他在此刻也心甘情愿地死在鹤灵渊手中。
毕竟两人的仇怨是在鹤灵渊尚未出生前就结下了。
然卫敛却并不想死。
他急急地往后退了几步,进而扬声道:“鹤灵渊,我是你亲祖父!你若杀我,便是大逆不道欺师灭祖!”
鹤灵渊听闻此言,不禁冷冷发笑,“你之前不是说了吗,这世间没有公平的事情……你能杀我,我便不能执剑回击吗?”
他紧紧握着匕首一步步逼近,指骨都因为太过用力而隐隐泛出白。
两世之仇,如今终能得偿所报。
哪怕是不为他自己,就为了前世死的那些无辜之人,他都决计不可能放过卫敛。
罪大恶极就罪大恶极罢,若是做恶人能保护自己心爱之人与亲人挚友不受伤害的话,他鹤灵渊宁肯做一个十恶不赦之人。
卫敛眼睁睁瞧着他扬起手,那锋利的匕首泛出银白的光,骇然之下,脱口而出道:“你杀了我,也无法阻止姜浓去死!”
劈下来的匕首堪堪停在卫敛的面门处,鹤灵渊的眼神瞬间就变了,冷厉的光芒从中凝结成寒霜,似乎要把面前这个老东西给冻死,“你什么意思?”
他留了许多暗卫在玲珑楼,想来若有人要刺杀的话,定然闯不过层层保护,即便闹出动静,姜家人也还在。
可是卫敛居然敢拿姜浓来威胁他,鹤灵渊心口翻腾而起的杀意愈发重了,拿着匕首的手不再犹豫,转瞬间就要刺进卫敛的身体中。
“鹤灵渊,你真以为只有你手眼通天,能预知并阻拦一切吗?我告诉你吧,其实我早就存了想要杀掉姜浓的念头,如今也不算晚,会有人帮我去杀了她的。”卫敛阴寒的眼眸中泄出丝丝笑意。
他已经算不上有多害怕了,只是想着若能多拖延鹤灵渊一会儿,那么姜浓被弄死的可能性就越大。
一旁的邈玄见状,语中含笑地替卫敛解释着:“他安排了谢佩媱去害姜浓,而昨日谢佩瑶就传了信,说今天要动手……算算时辰,即便你长了一双翅膀,飞回去也救不了姜浓了。”
“你应该也很好奇为什么我们想杀姜浓吧?”
邈玄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主要还是因为姜仲凛身为武将之首,只要姜浓还与你藕断丝连,那么姜仲凛和姜家就会出手干预,而卫敛需要的是让你永远处在孤立无援的困境中……
更何况你还偏爱她……这简直是催命符,卫敛早就想杀她杀姜家人了,遗憾的是卫敛慢了一步,他本来还想着明年才开始动手的,结果被迫提前了,这就导致出了些意外。”
他笑眯眯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不久前才疯癫大笑过,脖颈处的血痕也很深,但他完全不在乎,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样。
挟制着邈玄的辜长青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什么话,他静静看着禅房内发生的一切,数次被提及的那个名字如同撬开铁匣的钳子,让那些被尘封在脑海深处的回忆有了松动的痕迹。
他快要想起什么,尖锐的刺痛又硬生生逼退了再次深入的念头。
他记忆中的卫姝冉又是怎么样的呢?与他们口中所说的这个人是否一样?
尚来不及深思,邈玄便又开口了:“不过师家是真的不堪大用,倒白费了卫敛培养的心血,原本还以为能取代姜仲凛呢……若非卫敛耗了些时间去料理漠北的事情,你未必能占据上风吧?”
他问的是鹤灵渊,但脸上的表情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
卫敛抬了抬眼皮,盯着那柄被鹤灵渊握在手里的匕首,闪着寒光的锋利刀尖离他很近,这使得他根本逃避不了。
他听见邈玄的话语后,沉郁的面容上划过一丝讥笑,“鹤灵渊,我承认你的确略胜一筹,但那又如何……老夫该高兴才对,你杀了我,便证明你跟我也是同类人,不愧是有着卫家血脉的孩子啊……”
语罢,他当真畅快地笑起来,又道:“灵渊,我看见你眼底的野心了,去吧——去杀掉那些戕害你外祖母和母亲的罪人!!”
鹤灵渊气的手指发颤,他眼底爆出一大片红血丝,沿着扩展到眼尾,衬得脸色更是苍白如宣纸。
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总是要去伤害他的身边人?
害他一个人还不够,还要将无辜之人都尽数拉下水淹死。
邈玄仿佛看出来他面上神色的含义,毫不在意道:“杀你身边人,一为折损你的锋芒和锐气,二来能让你背负更多仇恨……这就像训鹰,日日煎熬,总能把这一身傲骨给折断。
这会使我们更好掌控你,只要你的爱恨嗔痴都被人牵引了,那么迈出去的步伐总会循着我们所安排的那样去走。”
说着,他还指了指卫敛,“这都是他的想法,啧啧啧,心狠手辣的老匹夫,贯会这些磋磨人的手段。”
鹤灵渊闻言,毫无血色的唇竟还能扯出一个笑来,“卫大人,用心良苦啊……”
话音未落,手上动作更快。
他反握住匕首,伸手从袖间掏出来一个瓶子,一手掐着卫敛的脖子,一手把其中的药丸倾倒在了他嘴里。
携着匕首的手就压在卫敛皱纹遍布的脸颊旁,动作间好几次划到了他,丝丝缕缕的鲜血渗出,他顾不得疼痛,抬手便挣扎着要去扣自己的嗓子。
鹤灵渊完全不给他这个机会,青筋暴起的手死死压制了他,强迫着他把那颗毒药咽下去后,才一脸嫌恶地丢开了卫敛。
卫敛瘫软在地,他倚靠着后面的房门,双手掐着喉咙不断咳嗽,试图把滑落进胃里的那颗药给弄出来。
连续且粗噶的咳嗽声响彻整个禅房,鹤灵渊居高临下地睨了一眼颓丧无力的卫敛,继而转身正向面对着邈玄。
两人四目相对时,他手上捏着的匕首毫不犹豫地便捅进了邈玄的心脏处。
力道极大,‘噗嗤’一声,匕首就刺穿僧袍后深深贯入了皮肉中。
鹤灵渊的面色凛若冰霜,嗓音也愈发沉冷,“协同作恶者,罪孽也同样深重……你视他人为玩物,死有余辜。”
“别幻想着死后能再见到卫姝冉,你不配!”
“赵徜,你杀了她,这么多年可有忏悔过?日日跪在佛前诵经之际,是否有一刻是在替你自己赎罪?……赎着永远不可饶恕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