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闻言,脸上那几丝浅淡的笑意在缓慢消弭。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卫姝冉,目光仅短短停留了一瞬,就挑着眉尾移开了视线,“这算什么□□?我只是让她弹曲罢了,又不是白嫖。”
“弹曲便弹曲,你让她不眠不休弹一晚上,这还不叫□□吗?”卫姝冉的嗓音愈发冷冽。
“她身为京城最大的花楼里面的花魁,一首曲子却弹错了六个音……我好为人师,帮她纠正,这都算轻的了。”
男子哼笑,骨子间都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傲然,他语气失望道:“原以为京城的花魁多不得了,如今看来还不如我们江南的河房女。”
卫姝冉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好生傲慢,他算什么东西,还来指导花魁献技。
“想不到公子竟还是花楼同行,倒是我有眼无珠了。”卫姝冉皮笑肉不笑地嘲讽了一句。
此话落下,就连坐在窗边的兰漪都愣了片刻,她转着脑袋看看男子又看看卫姝冉,心道要遭。
平时卫姝冉就有些言辞随心的拓落不羁之感,也是个轻易不会咽下委屈的性子。
可这句话委实有些重,男子目光清澈面色净润,一瞧就不是那种沉迷酒色的纨绔。
卫姝冉此言有着双重含义,你既然前来指点花魁弹曲,说明对此很有经验,要么是经年出入花丛的人,要么就是也浸淫花楼的倌儿。
就看男子如何答了。
男人却并未动怒,他依旧一脸漫不经心的表情,斜靠着扶手的姿势略显慵懒,连眼角下垂的弧度都没变。
“同行算不上,只是格外爱听曲罢了,家中有些小钱,尚且能让我挥霍一番。”他道。
卫姝冉敏锐捕捉到了关键字眼,江南和有钱,只要稍加琢磨,她便隐约猜出了男子的身份是与才不久入京的皇商赵家有关。
说起这皇商赵家来,内里倒也是有几分隐情。
只是不晓得这男子到底是赵家家主,还是赵家的子嗣。
若非老鸨及时赶来调解,想来卫姝冉定要再与男子唇枪舌剑几个来回。
两人出花楼时,都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刚才是吵过一架的模样了。
卫姝冉还以为往后再也不会跟他有交集,所以临走前,冲着男子放话道:“在京城可不是仗着有几个银钱就能为所欲为的,公子还是收敛些……否则叫人看出你来自江南的话,于家中往来交际有害哦。”
她语中隐有威胁之意,就差点明我已经知道你是哪家人了,若是下次再让我抓住你的把柄,那赵家费尽心力做的事情或许会功亏一篑哦。
男子勾唇浅笑,俊美眉眼上好像蒙了一层灼目的光辉,本就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泛出恍如脂玉般的无瑕,漂亮一词用来形容他都有些不够用了。
“小公子,我家中可不只有几个银钱……那是能买下半壁江山的银钱呢。”
他舌尖似乎刻意含了一下,使得‘小公子’三个字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凝在唇中辗转咀嚼后才吐出来,莫名带点打趣。
卫姝冉冷冷睨他一眼,旋即策马离开。
男子注视着她的身影远去,眼底逐渐氤氲出淡薄的玩味之色。
数日过去,卫姝冉早就将这件事给忘记了。
晴雨不定,天气变幻。
她去伏源寺给母亲的长明灯添油时,就被突如其来的大雨给困在了山寺中。
小和尚去殿后给她拿了纸伞,可惜那伞有些破损,即便撑出去了,也会被狂风骤雨给摧毁。
“施主要不您去禅房中休憩一会儿?待雨停了,我来唤您。”小和尚满脸歉意,又轻声建议道。
卫姝冉双手环胸地靠在廊柱上,她仰头去看了看阴沉的天,深觉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于是她便跟在小和尚身后去了后山的禅院中。
山中禅院,讲究朴素淡然,倒是一路过来的道旁花树开得繁华又沉甸甸。
卫姝冉推门进屋,被惊起的薄薄尘埃迷了眼,好半天才缓过来。
小和尚离开后,她闲得无聊,抱臂环视了一圈房间,最后又挨着窗棂站定看雨。
没一会儿,便有杂乱的脚步声在走廊外由远及近。
卫姝冉心生警惕,她慢慢靠近门边,刚想伸手去把门给彻底拴上,就被乍然闯进来的人给打断了动作。
那人一身绛绿色衣袍,携了冰冷的水雾,连鬓发都被雨水沾湿,凌乱的散在脸侧,如此狼狈,却未掩那份出众的容貌和身姿。
他偏头看向正伸着一只手的卫姝冉,蓦地笑了下,唇角上翘与湿发相触着,嗓音清润:“还挺巧啊。”
卫姝冉一脸冷漠地收回了手,“是你硬闯。”
“所以你站在这里,是刚好想来把门给锁上?”男子笑意更深。
卫姝冉正要开口回话,就被他抬手给捂住了唇。
湿凉的手指贴着她的下半张脸,微微突出的骨节硌在皮肤上,她好像闻到了清新的花香。
是刚才过来那一路,山道旁边开得正盛的花朵的味道,搅乱思绪的甜中掺杂了两分微涩。
“嘘。”男子压低脖子,声线也一再放轻。
卫姝冉伸手就要去打他,扬起的手腕却被男子的另一只手给扣住了,他目光灼灼地与她对视着,用气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房间外果然有一连串的脚步声在靠近,卫姝冉便没有再挣扎,她虽然讨厌这个男人,但也不至于想让他死。
那些追他的人搜寻了两圈,敲了几间禅房问询,都声称没有见过一个男子经过后,才逐渐离开了。
卫姝冉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那些来找人的分明是女子的声音,还是那种娇弱脆软的女儿声,这怎么都不像是刺客吧?
她一把将男人推开,低声呵斥道:“追你的根本不是刺客,对吧?”
男子慢悠悠地收回手,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襟一边道:“我也没说是刺客啊……一群女子,着实恼人,叽叽喳喳地烦死我了。”
“有病吧你!”卫姝冉无语,这男的口中就没几句实话吗?
男子偏头看她,眸底隐有笑意,“小姑娘家家的,未免太暴躁了些。”
卫姝冉惊愕,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
“我叫赵徜。”他笑看着卫姝冉脸上惊疑不定的表情。
卫姝冉懒得管他叫什么,直言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花楼那天,你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了。”
赵徜虽然从未与女子有过深交,但到底听了好几年的曲儿了,况且他出身商贾之家,最是考究眼力,是男子还是女子,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卫姝冉闻言,又再次打量着赵徜,语气暗含讽意:“想不到,你还真是行家。”
赵徜失笑,一脸淡然地应她:“不敢,只是眼神好些罢了。”
他并没有被她的调侃和恶意所刺伤,反而对此更加愿意和卫姝冉结交。
意料之中,赵徜对于卫姝冉来说是特别的。
她见过太多男子,从卫敛到其他人,无一例外,都让她心底或多或少带了些厌倦与憎恶。
某些独属于男人的劣根性是表面道貌岸然的行为举止与华服锦衣所无法粉饰的。
对于这一点,卫姝冉早早便从自己的父亲身上了解到了。
而赵徜跟这些男人都不同。
他爱听曲,出入风月场,却从不行越轨之事,好似这就是一个消遣玩意儿罢了。
说他多情,倒不如薄情的性子更明显。
他不善良,却也不虚伪。
赵徜将自己身上所具有的优劣都毫不保留地展现出来,就像是刺猬身上带刺就从不收敛,若你被扎了,那也是你自己眼瞎活该。
不掩饰、不更改,这就是赵徜。
可与卫姝冉在一起后,他逐渐变了。
患得患失是他,隐忍退让的也是他。
在他知晓卫姝冉的秘密后,便义无反顾地跟着她一起投进了深渊中。
但奈何卫姝冉并不领情。
两人的决裂也来得很快,就如同山火相撞又相融后,迟早会再次分开。
他们的性子在某些地方很相似。
而卫姝冉太过冷静自持,她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奔向终点的一路上都布满荆棘和陷阱,纵使遍体鳞伤,她都不愿意轻易屈服。
离别那日,斜风细雨。
卫姝冉站在码头上,丹青油纸伞被雨水浸湿,润出更加翠绿的颜色,纤瘦身姿避在伞下,扶风弱柳好似水边神女。
赵徜离她几步之遥,他没有撑伞,衣袍半湿恰如那日在伏源寺相逢的模样。
他问她:“卫姝冉,你真的要赶我离开?”
“不是我赶你离开,赵家祖地在江南,你们此行来京城并非举家迁移……相处多日,终有一别罢了。”
卫姝冉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知道是被伞下阴影覆盖了,还是被春雨侵蚀了。
“我可以不离开,留在京城也没什么不好。”赵徜的目光中似有利箭,钉在卫姝冉的心口,叫人疼的眉头紧皱。
她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只声音却冷得很:“赵徜,不会吧?这才多久……你就非我不可了?可惜,爱我的男人太多了,你并不是最佳的选择。”
此言比赵徜的眼神更加锋利,瞬间就能斩断他的命脉。
那些浅弱的生机随着雨水蔓延而下,逐渐从他身体中被剥夺。
他唇瓣启合,却不晓得该说什么,说什么呢?
无论说什么,都显得他下贱。
沉默中,雨势渐大。
雨珠子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吵人无比。
“卫姝冉,算我犯贱!”
“你们京城的女子,当真是比不得我们江南的闺秀。”
“一个二个都是没有心的,让别人把真情奉上,然后你又踩碾在脚下必然是一件极为舒爽的事情吧?”
刻薄尖酸的话语通通砸向了卫姝冉,落在她的身体上和胸腔中。
此后经年,这些被灼烧出来的印记都没能消退,是对她的惩罚,更是一种自我放逐。
赵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京城。
若他知道,两人最后的结局比他幻想的天各一方更加惨烈,他心里的犹豫是否会稍微阻止着他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