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灵渊抬手解下身上的大氅,将之随意搭在了一旁的椅背上。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门口,面上神色带着些难以言说的复杂,薄唇微抿毫无笑意,整个人都透着两分肃杀之气。
前后两世的明暗交锋,如今终于迎来了正面相向。
一切都将结束,他也终于能手刃仇敌,此时心境,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概括得了。
鹤灵渊阖了阖眼睑,再次睁开眸子后,目光里便只剩下干净又纯粹的冷漠和淡然。
屋内蔓延着无声的压抑氛围,然那两人却驻足不前,都停在了禅房外的回廊下。
卫敛用手揉搓了几下自己快要被寒风吹僵的脸颊,不小心碰到了及近痊愈的燎泡伤处,又疼得一激灵。
他倒吸一口凉气后,才偏头问邈玄:“城中是否有信至?”
“无。”邈玄拢着僧袍,脸上表情古井无波。
卫敛不禁皱起眉头,但之前也有过类似情况发生,左不过会迟半日罢了,也无伤大体。
只是他今天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上禅课的时候,心口也时不时莫名地出现急悸之感……
“谢家那边如何了?”卫敛又问。
“照旧,也就只有谢佩瑶断断续续传了两封信上来,想必大人也已经看过昨晚那封信了吧?”
“终究是女子……还是太过孱弱,根本承受不起我们的扶持。”
“可出尔反尔的人是贺伯安。”
卫敛听得此言,缄默了一息,随后道:“贺伯安已然存了别样的心思,有碎痕的榫卯应该及时拔出,否则还要连累其他的环扣。”
邈玄轻轻笑了笑,“大人现在才反应过来,是否有些迟了?”
卫敛不明所以地将视线落在邈玄的身上,“你这什么意思?”
“贫僧是想,诸事宜早不宜晚,大人有此想法,合该在前几日便出手,如今再做什么都显得有些亡羊补牢。”
“说得倒轻巧,邈玄,难道所有事情都要压在老夫一人头上吗?繁琐小事,早就说了由你自己来定夺。”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是贫僧犯了口业。”邈玄竖着手掌于胸前合十,道了一声佛偈。
他低垂着眉宇,竟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到底是怎样的,或许该是满目的慈悲与隐忍吧。
卫敛也并未与他计较太多,邈玄此人便常是这幅死样子。
在外人看来,他大概真能当得起一句得道高僧。
又因为容貌出众,所以很多香客都会冲着他来伏源寺拜谒,虽然在卫敛面前会将谋逆心思暴露,可出了禅院后,一袭僧衣裹着其人,倒真像是个修行积善的出家人了。
“时节不顺,遇事难决。”卫敛仰头看着阴沉的天幕和洋洋洒洒的落雪叹了口气。
他转身推门而入,邈玄紧随其后。
两人甫一进来,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可为时已晚,门旁斜着刺出的一柄长剑搭在了邈玄的脖子上。
卫敛侧目看去,面上神色不免有些惊诧。
他认出辜长青了。
“卫大人真是潜心向佛,叫人佩服啊。”鹤灵渊的声音从窗户那处传来。
卫敛和邈玄这才循声把目光投射过去,无一例外都暗含讶然。
鹤灵渊见状嗤笑一声,朝邈玄说:“想必这位就是邈玄大师吧……久仰盛名,终得一见。”
邈玄根本不在意那危及自己性命的锋利刀刃,而是跟着勾唇笑了下,笑意横生,他冷凝的眉目随之软下弧度,“灵渊,我却是见过你很多次。”
“是吗?我居然都不知道,看来大师一向都行走在无人所过之处吧。”
两人隔了大半间禅房,视线偶有对上,却又很有默契地错开了。
他们这般闲聊的姿态,真是完全看不出丁点剑拔弩张的迫人气氛。
卫敛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归于平静。
那双饱经风霜却依旧锐利的眸子紧盯着鹤灵渊,他语气不善道:“你为何会此地?”
稀罕的熟稔语气,弄得鹤灵渊挑了下眉。
他将笑容收起,说话时一脸的理所当然,“自然是来拜访你们的。”
“二位久居山寺中,却将樊笼置在京城里,想必耗费了不少力气吧?”
鹤灵渊的声音有些低沉,稍不可闻的是几丝夹在其中的沙哑,这使得他的话语落在卫敛耳旁时,竟不甚清晰。
卫敛不动声色地扭头觑了一眼邈玄,无言之间便瞬间明了彼此所想表达的东西。
邈玄仿佛早有预料,从最开始进来到现在,他面上神情只有片刻的波澜。
卫敛冷笑一声,滴水不漏地将心底揣测和不安掩下。
房门就在他身后,可卫敛却根本没有半分可逃之机。
鹤灵渊是有多看不起他啊,辜长青只需要钳制邈玄即可,而这个已有老态的卫敛卫大人完全不用过多动作,哪怕是放任他开门奔逃,恐怕三两步后就会被人踹倒。
“鹤灵渊,你的聪明超乎了我的想象……所以你是全都知道了?”
卫敛对现下的境况心知肚明,鹤灵渊就带了一个人来,完全是能彻底掌控局面的悠闲自得。
他懒得做徒劳无功的反抗,只能再徐徐去寻其他契机了。
为官几十载,又隐居这么久,卫敛早已练就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子。
说白了,就是觉得鹤灵渊不会极端行事。
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
卫敛会告知他,这一切都是在铸造可通天的宽阔大道!
没有人不会被权势所诱惑。
更没有人会对唾手可得的地位与尊贵身份嗤之以鼻。
众生皆俗,难藏欲念。
卫敛玩弄人心的手段,要比布局谋事更加娴熟。
听他夸赞自己,鹤灵渊不免扬唇笑了下,一闪即过的笑容稍显讽刺,“卫敛,不是我聪明……是你们太自信了。”
他抬了抬眼睑,眸底锋芒毕露,“你们是觉得我毫无还手之力,认为我是个长在温香软玉中的世家子,还自认十多年的谋划始终压我一头,而对于那些鬼蜮伎俩我都束手无策……”
“但或许是上天垂幸吧……卫敛,你输了。”
“生死于你而言,是否能媲及你心里的那些抱负与野心呢?”
话音落下,卫敛眼底神色变得无比晦暗。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鹤灵渊,须臾后又叹了口气,“人固有一死,我又怎么会特殊呢?鹤灵渊……你真要杀了我?……我所谋划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扶你上位吗?难道你不心动?你不想成为那个万人之上睥睨众生的人?”
“心动与否,干你何事?”鹤灵渊满脸冷霜,已经没有丁点笑模样。
他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时隔这么久,穿越了生死间,鹤灵渊终于对卫敛问出了这句深埋在心底的话。
其实前世的时候,他有无数次想问卫敛,到底是因为什么?
又是为什么要用那般残忍又狠厉的手段对他?
纵然是为了帝王之位,可道路繁多,为什么又要选择最偏激的那一种?
……
卫敛闻言,轻蔑地哼笑一声,“原来也有你猜不到的事情啊?”
他侧眸看向一言不发的邈玄,目光深沉且锐利,但话语却是对着鹤灵渊说的:“那你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吗?”
鹤灵渊不答,卫敛便接着说:“你该唤老夫一声外祖父呢,啧,也是可惜了……你母亲倒比你更聪慧,就是性子太过桀骜叛逆。”
“所以,你要杀了自己的外祖父吗?”
卫敛笑容更甚,舒展开的眉头中隐约可见几丝追忆往昔的遗憾之意。
“外祖父?呵……谁家的外祖父会如你这般将万钧重担压在自己的外孙身上?谁家外祖父会毫无怜惜心地利用自己的外孙?……你算计我,推我入局,引我走向那条必死之路……这就是一个外祖父该做的事情吗?!”
“将我踩进肮脏污泥中,赐我野种之名,企图杀死我身边的所有人,让我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接受你的安排……逼着我一步步走向没有回头路的深渊沟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就是你,我的好外祖父。”
“卫敛,你真是厚颜无耻,明明是我的仇敌,却大言不惭说自己是为了我好……自以为是自作主张执迷不悟,病得不轻。”
卫敛安静地听着鹤灵渊的斥责。
隔了良久,他才回道:“鹤灵渊,可这是你的使命啊……你生来便是要颠覆这王朝的。”
“使命?卫敛,你莫不是魔怔了?我生来便是做乱臣贼子的命吗?笑话。”
卫敛颔首,“对,但你不是乱臣贼子。”
“现在坐在那椅子上的人才是真正的贼子之后!名不正言不顺的始终是他们,从来都不是你!”
他脸上的表情逐渐龟裂,癫狂之色溢然而出,连声音都高了许多,“你身上的血脉是前朝最高贵的皇室留下来的,你的使命就是弑杀了这些盗窃国本的贼子!他们才是乱臣贼子,才是该死的那群人!”
“当年,许氏族人趁着皇家根基薄弱之际,勾结外敌侵入,犯上作乱夺取皇室正统,许氏一族都是窃贼!他们罪孽深重,早该让位于前朝遗孤。”
“鹤灵渊,若姝冉当年是个男子的话,你以为还轮得到你吗?”
卫敛的情绪愈发激动,他咬牙切齿,神情狰狞,“可卫姝冉过于不驯不羁,她生就一副女儿身,脾性简直恶劣……不过女子啊,终究是比男子多了些不可抗拒的母性柔情。”
卫敛语气中全是惋惜和讥讽,将卫姝冉贬得一文不值,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话语兜兜转转,鹤灵渊心生不耐,“起复前朝,是你的想法,还是卫姝冉的?”
这个问题抛出来,卫敛却沉默了。
他那浑浊的眼睛里蔓延出一些不太明显的柔情,瞳孔收缩后又缓慢地归于平静,“都不是。”
“是为了你外祖母,属于她的王朝破灭,但她仍旧是尊贵的公主,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因此我答应过她,要帮她光复前朝……无论如何,属于她的荣光都要重新回到她身上。”
十分深情的几句话,配合着卫敛面上神情,使得禅房内好似骤添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温情。
话音消散,立在他身侧一直未曾开口的邈玄就笑出了声。
邈玄忽略了自己被剑刃划伤的脖子,笑得直扶额,“……卫敛,不是人死了,就能任由你胡编乱造的。”
“公主是公主,可你却是个卑劣小人!觊觎公主的是你,满口谎言的也是你,想要荣誉和权势的到底是公主还是你自己呢?死去的公主,都能被你当作借口,又何必假惺惺遗憾姝冉之死?”
“筹谋这一切,逼自己亲生女儿入局的人,怎么可能心怀大义呢?……卫敛,即便是姝冉还在,你也根本不可能让她成为女皇的,对吗?”
邈玄那张俊美的脸上流露出了深入骨髓的厌恨,他乖乖地被辜长青的钳制着,由于说话时动作起伏太大,导致他脖颈上的伤口更深了。
鲜血流出,顺着寒白的剑刃往下流,像是一条条嗜血而出的蛇,红的带毒。
“卫敛,做人不能连自己都要骗吧。”
卫敛的脸色沉了又沉,不虞地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卫敛,你不会以为姝冉死了,这世上就无人知晓你的秘密了吧?”
邈玄目光阴恻恻地锁定着卫敛,“公主是前朝最年幼的遗孤,但还是比你年长好几岁,你一个卑微的叛臣之子,将她带回家中,从一开始就打着占为己有的念头……你痛骂谴责许氏一族的罪行,可你卫家又算得上什么好东西呢?”
鹤灵渊皱了皱眉,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人反目成仇。
明明刚刚还是要共谋大业的同伙,可现在便成了针尖麦芒相对的局面。
并不好奇邈玄突然变卦的原因,鹤灵渊只觉得狗咬狗的场面看得人通体舒畅。
他现下倒沦为了一个戏外人。
邈玄笑得疯癫,气怒之下眼尾晕出一片猩红,他沉浸在过去,训斥起卫敛来毫不留情,“当年你逼迫公主嫁给你,非正妻更非侧室……”
“她被你囚困在后院数年,没有名分没有自由,甚至连一个光明正大的婚礼都没有……她根本就不是你的妻子!”
“你骂许氏是窃国贼子,那你自己这番行径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