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到了。”
阿娇的声音将秦昭从有些模糊的记忆中拉扯出来,她神思恍惚地掀开眼皮,望着面前沈茹有些不解的面容,这才想起方才那个问题。
她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模糊却又十分真实的画面,她跳下车:“阿茹,有事问你。”
秦昭在沈梦家的院子坐定,现下沈茹面色已经恢复如常,她裹着披风坐在石凳上,望着秦昭正经不已的神色困惑极了。
“阿茹,你觉得秦昭姐姐是不是好人?”
沈茹思索了一会儿,这才点点头。
秦昭嗯了一声,将手搭在石桌边沿,身子往前探了探:“我接下来问你的,你都要如实答我。”
沈茹不知她意欲何为,但也十分乖顺地点了点头。
“你被沈梦捡到之前,在哪里?”秦昭将声音压得低了一些,语气有些在沈茹看来有几分骇人。
果不其然,沈茹目光闪躲起来,支吾了一会儿便仰起脑袋去看沈梦,小声嗫嚅:“阿姐——”
沈梦抚了抚她脑袋,心疼不已,便打算同秦昭商量商量:“阿茹这才好转,秦昭,有什么事不如我们明日再议吧。”
秦昭摇头:“她这病症现下已无大碍。”她望着沈梦,“过段时日,紫云真人云游归来,我会请她再替沈茹诊看,你不必忧心。”
沈梦抚着沈茹头顶的动作不由地一顿,她从来都只见秦昭嬉嬉笑笑的模样,哪里见过她这样冷脸,不由地沉了沉心。
“阿茹,那时你在哪?”秦昭放缓了语气,“你的病症与我一样,你多同我说些,我才有办法将你彻底治好,难道你不想好好地同你姐姐在一处吗?”
闻及此,沈茹的表情松动了不少,她犹豫着开口:“秦昭姐姐,我说了,你会把我抓走吗?我不想走。”言罢,她红通通的眼里流下几滴泪水来。
秦昭松了口气,小孩子就是好骗。
“怎么了?有人抓你吗?”秦昭敏锐,立即捕捉到了她话中的忧虑。
沈茹吞了吞口水,重重地点头:“我骗了阿姐,叔叔婶婶还没有将我卖给人家做童养媳,从前抓走我的人,他们就又来抓我了。”
沈梦一怔,一下不知说点什么,将沈茹卖掉这种事,本就是她爹娘做得出来的,于是乎沈茹一说,她想也没想就信了。
自记事起,沈茹就生活在一处宽阔的宅院里,除了她,屋里还有少说十几个孩子,她们不愁吃喝,有人教导,读书识字作画,哪里都好,除了有一样,没有一个人被允许踏出院门。
之前,有一个叫小芸的姑娘不知道怎么跑了出去,被抓回来时刚好路过那个宅院,他们一群人围在门口,看着几个家丁抬着她鲜血淋漓的尸身大摇大摆地路过,所有人的脸都白了。
夜里有嬷嬷前来训话,叮嘱她们不要有其他的想法。
只要等到十岁,他们就可以离开这里。
无趣的生活早就消磨了她们的耐心,而这句话,就像是黑暗里的一簇火苗,在她们心中跳跃。
沈茹等啊等,终于等到了那一天,她被嬷嬷细细装扮了一番,她望着颜色鲜亮的衣裳惊喜不已,她从未穿过这样好看的衣裳。
而后便有人带着她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她眼睛不住地往两边跑,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她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生活的地方,这么赏心悦目。
她孤零零地立在堂中,心焦不已地等着,等着有人来带走她,带她离开这个不是炼狱,胜似炼狱的地方。
终于有人来了。
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他白袍曳地,发冠高耸,面容看着喜人,眼睛里却露出全全的不耐烦来:“这是第几个了?”
有人躬身回话:“大人,第十个了。”
他不满地哼了一声:“也不知师父急些什么,今日怕不是要累死我。”
言罢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刻满符咒的小木板,又拿出一张黄色的符纸描摹起来,他毛笔上浸润着淡淡的光泽,笔画之间仿佛有无数的光泽渗到纸张上。
几个年纪比沈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手持幡旗,立在将她紧紧围住,面无表情的脸上不敢逾越一丝规矩,抓着幡旗的手愈发用力。
“师兄倒是快活,跟着师父云游四海,整日里把这种苦差事丢给我,等我回去,少不得扁他一顿!”
白衣男子将黄符向空中一拍,那符纸便悠悠然停在了半空,沈茹仰头看着,心里涌上来巨大的恐惧,她望着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小小的身躯不断撞击着人墙。
“让我出去!我要出去!”她拍打着面前这些人的腰腹,大腿,急得满脸是泪。
那符咒忽的快速旋转起来,金色的符阵瞬时被放大,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兜头罩了下来。
她惊恐地睁大双眼,用双手遮挡在头顶,望着那张不断下降的大网。
可惜无济于事,铺满金色的符咒的网毫无阻碍地穿过沈茹的头顶,一时间,她只觉得周围快速地旋转起来,整个身体瞬时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她仰起头,痛苦地喊叫出声,不多时,疼痛的感觉从头顶向身体的其他地方游走,仿佛有一把刀将她整个人从中间劈成两半。
她蜷缩在地上,不住地颤抖起来,短短的一炷香时间里,她脑海里翻腾起那个小芸的模样,是不是等会儿,她也会和小芸一样,满身鲜血地被抬出去。
好疼,真的好疼……
昏过去之前,她费力地抬起疲倦不堪的眼皮,似乎看见了自己面前那位小童脸上闪过了一丝惊诧和怜悯。
再次醒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沈茹吃惊,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她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静静地等待着牛头马面来将她铐去投胎。
她忍不住回想起自己的一生,短暂且无趣,她拢住膝盖蹲在地上,目光愣愣地看着远处渐渐逼近的火光。
她下意识地站起来,整个人都看呆了。
此人身着长袍,发丝被一丝不苟地拢在头顶,冠中一支木簪,他手脚哆嗦着将手里的灯笼放在地上,又颤着指节来开锁。
沈茹扶着门:“你是牛头,还是马面?”
他闻言,缓缓抬起脸,沈茹这才看清,是白日里她昏过去之前看着的那个小童,她一惊:“怎么你也死了?”
小童动作一顿,又忙不迭蹑手蹑脚地拉开牢门:“你快走吧。”
沈茹怔在那里,听着此人继续言语。
“我只能带你出去这个牢房,出去以后,你往东南方向的园林走,走的时候小心一些,别弄出声响,湖畔东侧有一个很小的狗洞,用枯树枝遮着,你从那里出去。”
沈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跟着他走:“那出去以后呢?”
“出去以后就看你的造化了,能走多远走多远。”他拉了拉沈茹,让她跟上自己的步伐,“我之前偷听到,大人起阵时似乎出了些错漏,否则,你便没命活到现在了。”
行至牢房门口,沈茹向他道谢,忍不住发问:“你,你为何救我?”
他微微一笑:“我家也有个小妹,同你一般大,这个年纪原本该在爹娘怀里撒娇呢,可她幼时因为我一时疏忽走失了,至今也没找到。”
“我救你,就当救我小妹了。”言罢,他催促道,“快些走吧。”
沈茹点点头:“还未知恩人姓名,若有来日,我定……”可是她能用什么报答,想到这里,沈茹止住了前言,“谢谢大哥哥。”
她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在一个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倒在了雪地里,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了,还好,沈梦将她捡了回去,还给她取了名字。
当初沈梦离家读书,她没忍住哭了好久。
叔婶确实起了将她卖给人家做童养媳的念头,那日是个阴雨天,那家人说是要来看人,她躲在暗处,悄悄地观察着。
一看便吓了一大跳,来人正是那宅院里她见过许多次的嬷嬷,她此时俨然一副商人打扮,哭诉着自己家里儿子病弱,想娶个媳妇冲喜,价钱都好谈,言罢她从袖中取出一锭亮光闪闪的银子,目光写满了志在必得。
叔婶馋得眼热,却因为顾虑着大女儿不敢轻易答应,毕竟沈梦后头可是能入仕的,于是二人暂时没应下,思索着对策。
沈茹哪里敢再等,当夜便收拾了行装,跑了。
她白日睡觉,夜里赶路,差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沈梦了。
沈梦听她说完,一双眼睛越瞪越瞪大,满目的惊讶在此刻变作心疼,她搂住沈茹,眼眶立时红了一圈。
秦昭听完却是有些毛骨悚然,沈茹此言,不就是说,在她们家乡那一带,有许多人被幽禁,被道士用术法将魂魄逼出了体外。
那些人用人家的魂魄做什么?
秦昭垂眸,心里愈发冰冷起来,想来那些经历给沈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在她的描述里,秦昭似乎想到了自己。
相似的经历,一般无二的痛苦,在当年那场怀着雀跃心情所赴的宫宴上,她也见到了那奇异的黄符和头顶像网一般的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