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等宋淮璟收拾妥当时，穆云铮已经喝完了三杯茶。

穿着红衣就喜笑颜开的宋小世子飘在门口，叉着腰说道：“本世子终于不用穿着白衣到处飘了！怎么样啊穆云铮，我可是这世间穿红衣最好看的人！”

他朗声大笑。

仿佛那个矜贵骄傲的小世子还活着，因为一件新得的衣裳开心的到处炫耀。

他突然习惯性的捏了一下本该有琉璃玉佩的地方，却捏了个空，笑容忽然渐渐淡去。

然后手又装作拍拍下摆，装作不在意的说道：“走吧！”

穆云铮盯着他这幅模样，眼底的神色看不清，只听见他轻轻的“嗯”了一声，带着这只穿穿的红艳艳的鬼上了马车。

若是其他人看得见他的话，估计要被吓得昏厥。

毕竟红衣鬼看起来更像是会索命的恶鬼。

但其实宋淮璟俏皮明艳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并不像恶鬼，反而看起来人畜无害，若是作出委屈难过的模样，则更加惹人怜爱。

但他可不会作那般表情，小世子只会骄矜自傲。

他因为穿了红衣，身形看起来没白衣时那般透明。

像是站在穆云铮旁边一样，他看着无比熟悉的宋国公府的大门。

从不知惆怅为何物的世子竟然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

穆云铮走到门前敲了三下，宋府管家开门迎了进去还问道：“穆小公子怎的忽然来了？”

穆云铮说道：“想与宋伯父谈些事。”

于是老管家将穆云铮引至书房。

而宋淮璟则是观察着他死后一月的家。

老管家的背更驼了，声音也沧桑了许多；

早前在前院心血来潮种的几株梅树好像又长大了一点，看来这一月，他们有好好照顾它。

玉竹这个老好人端着一盘点心从书房出来，呆呆的对穆云铮行礼之后朝着厨房走去。

“爹爹可能又未吃饭。”他一直看着玉竹消失在走廊尽头，有些担忧的喃喃自语。

宋泽浔坐在书案前看着公文，见穆云铮从门外走来，有些意外的问：“云铮怎么得空来？”

穆云铮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替宋淮璟问了一句：“伯父未曾用饭？”

宋淮璟讶然，偏头看向穆云铮，觉得今日的穆云铮太过反常。

从前他从不关心这些，更别说主动替他问这些无甚营养的事情。

“我不饿，倒是你，大理寺事务繁多，合该好好休息。”宋泽浔摇摇头，反而温柔的劝穆云铮好好休息。

“今日来叨扰伯父，是想告诉伯父关于凶手之事。”穆云铮沉声说道。

宋泽浔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碰掉了不少公文也不管，他双手牢牢抓住穆云铮的胳膊，声音颤抖的问：“可……可是……凶手找到了？”

连宋淮璟自己都不免紧张了起来，双手紧紧攥住衣摆。

毕竟谁也不想不明不白的死去。

“并未，但有迹可循。”穆云铮声音竟然有些安慰的说道。

宋泽浔缓缓放下双手，有些颓然，他抱歉的说道：“是我太着急了，是我太着急了……”

他在飘在旁边，看着像是老了十岁的父亲，心中酸涩。

世间最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忽然伸出双手，想要用幽火操纵书案上的毛笔，他想要用笔将他想说的话写在纸上。

可依旧是徒劳无功。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只能操纵穆云铮房内的东西？

他突然想到若是在穆云铮房内用笔在纸上写下他还在这世间，交给爹爹他们，他们定会认出自己的字迹。

他们就不会这般伤心了……

可穆云铮说过，他该投胎转世，不该存在于这世间了。

若是爹爹娘亲知道了他的魂魄存在于这世间，会不会更加伤心。

毕竟，他们现在肯定以为他已经安然转世投胎了。

而不是孤独的飘荡在这没人看得见他的人世间。

如果他们知道了，会不会更加痛苦的觉得，为什么他们看不见他，为什么他们最爱的儿子会成为一只孤魂野鬼。

如果知道只有穆云铮看得见他，自己也不能离开他一丈之远。

会不会……觉得是穆云铮动了手脚，毕竟他们都知道，穆云铮和他有嫌隙。

况且，他并不知自己为何会成为这般模样在这世间，也并不知何时他就会突然消失。

不行，他不能那般做。

生人已逝，他不能让爹爹他们再痛苦一次了。

他用幽火悄悄的扯了一下穆云铮背手的那个衣袖，用口型说道：“娘亲。”

穆云铮毫无破绽的望了一眼，像是很随意的瞥了一眼木窗外，他对着宋泽浔说道：“不知伯母如何？”

宋泽浔闻言，叹了一口气，无力的说道：“总是梦见淮儿，但这几日不再整日的哭了。”

“我去看看伯母。”穆云铮起身说道。

“去吧，她应当在淮儿的房内。”

宋淮璟身形又变的有些透明，他飘在穆云铮身边耷拉着脑袋，神情恍惚。

他勉强撑起精神问穆云铮，“所以害我的到底是谁？”

穆云铮沉默了一会，低声说道：“并未查到。”

他惊讶道：“那你方才说有踪迹？！”

“安慰伯父的。”

“你这人还会这般好心？”

他忽然想起之前狩猎的时候他曾被一只野狼咬到了腿，碰巧路过的穆云铮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要不是他在那鬼哭狼嚎，估计穆云铮就要扔下他不管了。

更别提安慰他的话了。

穆云铮淡淡瞥了他一眼，不再回答。

“怎的我死了你就良心发现了？”他又说道，“总觉得今日你性情大变。”

穆云铮眼中似乎有了些别样的情绪，待他想要细看一下时，穆云铮眼中又恢复平淡如水了。

“我会继续查的。”穆云铮看着宋淮璟的眼睛，说道。

宋淮璟一愣。

原以为他和他水火不容，就算被皇上委托好好彻查，穆云铮也只会尽自己的本分。

查的到就绳之以法，查不到就成悬案一桩。

绝不会死磕到底。

而如今，穆云铮则认真的对他说，他会继续查。

真良心发现了？

今日是金丝软垫也给他准备，还带着他来看爹爹娘亲，还说帮他查凶手。

被鬼上身了？

他绕着穆云铮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穆云铮，是我死了之后没人烦你了你不习惯了吗？怎的突然对我这般好？”他盯着穆云铮珉成一条直线的薄唇，调笑的说道。

然后穆云铮说出来令他瞠目结舌的四个字。

“你说得对。”

“？？？”

很好，死后又被穆云铮噎住。

明玉阁。

宋淮璟怀念的看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还兴致勃勃的给穆云铮介绍。

毕竟他能说话的也就只有他了。

“这是我五岁时爹爹带着我一起种的桂花树，金秋时刻飘香十里！”

“那是我带着玉竹从郊外桃林移栽过来快死掉的百年桃树，结的桃子又大又甜！”

“可惜石榴树死了，不然我死前说不定还能吃上石榴。”

……

之前沈墨之来看见他院子里一堆树的时候还说他不如去当果农算了，管几亩的树。

但其实他只是不喜欢院子里那么空旷，了无生机。于是他就时不时寻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回来。

春日的时候，院子里会开很多花。

夏日会有枝繁叶茂的大树遮阴。

秋日有硕果累累。

冬日……冬日一片白，没什么好看的。

他最不喜欢白色了。

“生机勃勃。”穆云铮看着那些树木，说道。

宋淮璟闻言，看向穆云铮，他有点意外穆云铮会想到这个。

他笑着说道：“是啊，生机勃勃。”

进到屋内。

他的娘亲——江书瑜躺在他房内的软榻上小憩。

贴身侍女碧绣站在一旁点安神香。

江书瑜脸上似有泪痕，眉头紧蹙着，睡的极不安稳。

碧绣见穆云铮踏入房门，有心想要叫醒江书瑜，但穆云铮摆了摆手，示意别打扰她睡觉。

宋淮璟单膝跪在江书瑜旁边，用手假装摸了一下她的鬓发。

他想起了中秋宴，他坐在娘亲身边喝多了酒，趁着她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生前连最后一句话都未对父母说。

娘亲性格温婉，他是趁她不注意偷溜才被害的。

而娘亲，肯定以为是她自己没看好他，才导致他被害。

娘亲一定……很自责。

尽管江书瑜听不见，他还是小声的在江书瑜耳边说道：“娘亲，我知道你定会责怪自己。是我自己贪玩，不怪娘亲。”

他假装拢了一下江书瑜耳边的碎发，继续说道：“我如今过的很好，娘亲和爹爹别再为我难过了，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我永远爱爹爹娘亲。”

语罢，他站起身，对穆云铮点了一下头。

穆云铮将一副中药放在桌上，对着碧绣行了一个礼，离开了明玉阁。

碧绣弯腰弓身。

她知道，这是穆云铮对她家夫人行的礼。

*

二人走后没多久，宋泽浔也来到明玉阁，想要看看自家夫人如何了。

看见江书瑜醒了也并未哭泣，他心中伤感稍减。

自从淮儿死后，夫人就一直自责当初是她没看好淮儿。

悔恨的想要陪淮儿而去。

还是云铮劝住了她。

“夫君，我又梦见淮儿了。”这次，她居然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宋淮浔不免有些诧异，从前一月，她都是哭着十分痛苦的说梦见淮儿这件事。

他扶住江书瑜的手，装作风轻云淡的说道：“梦见什么事了？”

“我梦见淮儿在我身边，告诉我，他不怪我。他说他现在过的很好，他很爱爹爹和娘亲。”江书瑜说着说着，眼泪不由自主的掉下来，止都止不住。

宋淮浔抱住她，强忍住眼泪，安抚的说道：“淮儿不怪你，夫人，淮儿爱你。”

“淮儿让我不要难过，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夫人要听淮儿的话，好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