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启二十八年初春。
王军大捷,班师回朝。
与大捷一同传回来的消息是——辅国大将军老国公宋安忽然病逝。
王军指挥使穆析亭扶棺入城。
百姓夹道而泣不成声。
皇帝亲临安抚。
宋淮璟随父母站立在东京城正门前,接回了在外五年之久的祖父。
他想到了五年前,祖父出征的模样。
满头花白,却神采奕奕。
是个好战又健康的老头儿。
如今再见,却是一脸枯荣的躺在棺木里。
他强忍住泪水,跟父母一同带着祖父回了家。
灵堂设在国公府正院,从得知消息那一刻,府中上下已经换上了孝布。
冥旌是宋淮璟的父亲宋泽浔写的,从宋安跟随先帝建朝之初到成立周朝,再辅佐如今的皇帝到征战四方,最后为国尽忠。
洋洋洒洒五百余字,道尽一生。
穆云铮跟他父亲穆析亭来祭奠宋安时,宋淮璟正跪在灵堂之中烧着纸钱。
他神情恍惚,魂不守舍的一直往火盆里丢着纸钱。
连自己衣袖卷入了火中都未曾察觉。
穆云铮快步走到宋淮璟旁边拉起他,脱下外袍将他衣袖上的火拍灭,十分紧张的说了句:“留神。”
但宋淮璟却像听不见一样,他任由穆云铮抓着他的胳膊,愣愣的看着他,又扭头看了看穆析亭。
他忽然反手拽住穆云铮的胳膊,两眼泛红,哑到干涩的声音颤抖着,
“祖父他平日身体强健,六十五岁都能绕着宋府跑三圈,吃饭能吃三大碗,喝酒能喝五大坛。”
“他有什么病?为何忽然病逝?!”
“啊?你告诉我,为何会在大捷之时忽然病逝?!”
“说话啊!”
穆云铮看着他的模样,神情十分不忍。他半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而他偏头看他的父亲穆析亭,穆析亭微不可查的对他摇头。
良久,穆云铮只说了一句:“宋淮璟,冷静。”
宋淮璟看向让他冷静的穆云铮,冷笑了一声,松开了手。
他低着头,盯着火盆中未烧尽的纸钱,说道:“穆伯伯,祖父得了什么病?”
“我并不知,老师只是忽然晕倒,便再也起不来了。”穆析亭似乎也很不忍看见宋淮璟的模样,轻轻的温声说道。
他勾起嘴角,却不似平常的散漫不羁,而是扬起一个极具讽刺的笑容。
“不知?穆伯伯你常年跟随祖父左右,你说你不知?!”
“你怎会不知?你怎就不知?!”
他忽然快步走到穆析亭面前,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胳膊。
匆忙过来的宋泽浔看见了一幕,他飞快的挡在了穆析亭面前,然后一把抱住了宋淮璟。
宋泽浔用手缓缓的一下又一下的拍着他的背,温柔的一声又一声的说着:“淮儿,爹爹在。”
“爹爹在”仿佛让宋淮璟冷静了下来,他忽然崩溃大哭,强忍了这么多天的悲痛欲绝在这一夜倾泻而出。
他趴在爹爹的肩膀上,像幼时丢了玩具趴在祖父肩上一样,嚎啕大哭。
而穆云铮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眼角也有些许泪光闪烁。
宋淮璟记得,后来他爹爹与穆云铮的爹爹在书房交谈了许久。
他并不知,他们聊了一些什么。
他只知道,那一夜,是穆云铮陪他在灵堂守了一夜。
只是他那时满心哀伤,并不与穆云铮有太多交谈,而穆云铮也只是静静的陪他跪着。
在那之后,除了祖父的下葬,他再也没见过穆云铮来国公府。
后来他终于收拾好了心情,决定去找穆云铮。
他带着这五年珍藏的话本和珍玩来到穆府。
穆府的管家却告诉他,穆云铮不见客。
他让管家禀报了十余次,他等在大门口一个半时辰。
等到华灯初上,日暮降临。
玉竹看着站在门口一步未动的宋淮璟,有些无奈的说道:“小世子,天还凉着,你穿的单薄,不如明日再来找穆公子如何?”
他摇摇头,说道:“前些日子我情绪不太好,穆云铮肯定生我气了,我得道歉。”
他从不关心除了爹爹娘亲和祖父之外的其他人,但穆云铮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不能让穆云铮生他的气。
“你先回去,我自有办法进去!”他忽然灵光一闪,抱着那沉甸甸的盒子跑走了。
玉竹在后面跟都跟不上,只能先行回了国公府。
风来亭有一处墙在穆府边缘,早前被野狗刨了一个狗洞子。
于是宋小世子经常钻狗洞偷偷来风来亭,为的就是吓一吓穆云铮。
每每瞧见穆云铮被吓得双眼忽然睁大,他就笑的十分开怀。
他总是乐此不疲的捉弄穆云铮。
而之前的穆云铮也任由他胡闹。
想到祖父去世之后他对穆家父子的质问,想到这段时间穆云铮都不再上门找他。
他想,穆云铮肯定因为他那次的质问生气了。
他跟着父亲去边疆已经很辛苦了,回来之后还被好朋友一顿怀疑。
穆云铮心里肯定不好受。
于是宋淮璟这样想着就抱着赔罪礼物偷偷溜进了风来亭。
初春的夜晚有些微薄的凉意,还带着些冬日未尽的寒风。
宋淮璟一身黑衣融入夜色,他蹑手蹑脚的走近风来亭卧房的木窗边。
正想用手把木窗打开,却发现木窗被锁住了。
他十分奇怪,往常这木窗从来不锁,所以他也很轻而易举的就翻窗而进。
于是他跑到另一头的窗子边,发现依旧被锁住了。
他只能灰溜溜的到正门前,深吸了一口气。
正预敲门时,穆云铮忽然打开了门。
二人视线相对,穆云铮率先别开了脸。
“穆云铮穆云铮!”宋淮璟看着面无表情的穆云铮,以为他还在生气,于是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一手将盒子拿到他面前,说道,
“你看!我这五年所有的宝贝,都给你!”
穆云铮只是瞥了一眼盒子,并不伸手接过,他站在门口用手抓着门框,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似的,只说了一句:“不用。”
宋小世子忽然愣住了,但他还以为是穆云铮再生他的气。
于是他又笑着往屋里挤,却被穆云铮挡着不让进去。
“穆云铮,你别生气了,我的宝贝都给你!”他将盒子举至穆云铮面前,用手摇了摇。
但穆云铮却往后退了一步,说道:“小世子若无事,便请离开吧。”
说完,穆云铮便强行关上了门,将他手中未拿稳的盒子撞倒在了地上。
话本珍玩撒了一地。
小世子站在紧闭的门前,第一次感觉到何为不知所措。
穆云铮从未对他如此冷漠过。
他有些手足无惜,蹲下去慢慢拾起地上的话本珍玩。
但少时从未吃过被人拒之门外的苦的小世子还是鼻头一酸。
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滴在手上的话本上。
那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想若不是自己因为祖父忽然去世而迁怒穆家父子,穆云铮便不会生他的气了。
从不会反省自己的宋淮璟第一次蹲在别人家的门前流着泪反省自己为何会那般做。
他看着手中说要送给穆云铮的礼物,深吸了一口气。
“穆云铮——”他站起来擦了擦眼泪走到木窗边上,对着木窗里面的人影有些瓮声瓮气的对着里面的穆云铮说:“我不该迁怒你和穆伯伯,对不起。”
“穆云铮,你别生我的气。”
里面的人却毫无反应。
他正要继续说话时,穆云铮忽然冷声开口说道:“宋淮璟,你真的——”
“很令人讨厌。”
宋淮璟瞳孔猛得一震,浑身仿佛坠入冰窖一般忽然冰冷战栗,手中的盒子再一次掉在了地上。
他的手紧紧攥着身侧的衣摆,死死的盯着窗边的人影,第一次对着穆云铮说不出话来。
“穆云铮,你别故意这样气我。”他颤抖的说道,扬起一个勉强的笑容,用手使劲摇拽着木窗,却怎么也打不开。
“宋淮璟,我真的很讨厌你。”穆云铮似乎听不见他说话,自顾自的说着,言辞锋利。
“你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整日除了吃喝玩乐便无事可做,这样一个纨绔我甚是讨厌。”
“穆云铮……”宋淮璟摇拽木窗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他不知何时又开始流泪,连声音都哽咽起来。
“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样的,穆云铮,你知道的啊……”
“我从不喜与你一同玩乐,如今我不想再装下去。”穆云铮依旧冰冷无情的说道,“宋淮璟,之前种种,皆是因为我父逼我如此,非我本意。”
“如今与你说明,你我分道扬镳吧。”
“别再来烦我。”
说完,木窗上的人影便不见了。
屋内也熄了灯。
“穆云铮,你别气我……”
“你别气我了……你开窗,你开门啊!”
宋淮璟一直站在窗边,手扶着木窗一下又一下的拍打着。
良久,终于垂下手。
他低着头,回想起之前种种。
原来,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认为穆云铮也将他认作好朋友。
原来,穆云铮一直很讨厌自己。
他缓缓蹲下身,用手拾起一本话本,忽然用手撕的粉碎。
“你真的很令人讨厌。”
“非我本意。”
“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别再来烦我。”
……
他脑海中一声又一声的重复这些话,手中一本又一本的话本被撕碎。
然后将那些珍玩踩在地上,狠狠跺着。
尽管动作凶狠,但小世子脸上却布满泪珠,指甲也深深陷在肉里,掐出一道又一道血印。
他还是呆呆的立在窗边,很久很久。
但房内却再也没发出任何声响。
天上忽然下起大雨,浇灭了宋淮璟心中那最后一点对穆云铮的热情。
于是他走在瓢泼大雨中,对着穆云铮所在的卧房崩溃的大喊一声。
“穆云铮!我也讨厌你了!”
少年宋淮璟仰着头,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了。
小世子十六年第一次对待他人的真心被伤心狼狈扎穿,都在这一个雨夜送给了穆云铮。
而穆云铮那一夜,从未正眼看过他一眼。
后来他像丢了魂似的走出了穆府,穆府的管家还十分诧异为何宋淮璟会在府中,但又看见了浑身狼狈的他,慌忙递给世子一把伞,招呼人将他送回国公府。
但他却摆摆手,径直走出了穆府。
然后在街上碰见了沈墨之,沈墨之骑在马上看见一直在暴雨行走的魂不守舍的他,突然大叫了一声。
“宋淮璟!你疯了吗!”
他翻身下马,将丢了魂的宋淮璟扛上了马,送他回了国公府。
在那之后,宋淮璟似乎真的变得很讨厌穆云铮一般。
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穆云铮,他都要发一通火。
甚至经常找穆云铮的茬儿,还同沈墨之一起无止境的捉弄他。
而穆云铮似乎变得心如止水,甚至都懒得给他一记正眼。
直到宋淮璟身死,他都以为二人决裂之后互相讨厌了四年。
这个梦太难受,以至于宋淮璟醒来看见穆云铮那张玉面菩萨般的脸就想到那年他说他讨厌他时的场景。
“出去!”他坐起身,瞪了一眼穆云铮,狠狠说道。
“已经午时了,该起了。”穆云铮听话的坐在了屏风外的椅子上。
“要你管!”宋淮璟又想起了那个雨夜狼狈的自己。
又想到小狼的苦衷。
苦个屁!
怎么不苦死他!
“你收拾一下,等会启程去金陵。”穆云铮说道。
“本世子不需你提醒,你闭嘴!”他现在一点儿都不想听见此人讲话。
至少现在穆云铮一开口,他就想到当年穆云铮在风来亭说他厌恶他的时候。
心里就有些喘不过气来,压着疼的很。
然后起身看见旁边的窗子,直接用幽火扔了一只鞋砸在了窗上。
窗没砸烂,鞋倒是扔出去了。
“???”穆云铮扭头看了眼,面露疑惑。
这是怎么了?
宋淮璟不想跟穆云铮说让他走过去,他好去捡鞋这句话。
于是就穿着一只鞋飘在空中。
另一只脚就穿了双袜子,还松松垮垮的系在脚踝处。
穆云铮神色一暗,走到窗前,低头往外看了一眼外面透明的黑色靴子。
“去捡。”
“用你提醒!”宋淮璟又瞪了一眼穆云铮,没好气的说道。
“?”穆云铮简直是被莫名其妙的针对。
毕竟宋淮璟很久没有这般与他讲话了。
他忽然想到,是否是昨夜讲的那个故事,让宋淮璟不高兴了。
捡了鞋子的宋淮璟跳着脚穿上。
管也不管身后的穆云铮,自顾自的走了出去。
却忽然又被一丈的距离弹回穆云铮身边。
“……”
他一定要早点被超度!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谢谢有人愿意看我的文!
握爪!
谢谢收藏和评论的宝贝!
呜呜 有点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