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转世姓张。
张生自幼父母双亡,借住长姊家中,到了及冠,也才只有一个秀才功名。
张生家庭并不富裕,是以一直未娶妻,平日里就在学堂教书,维持生计。
转世后的灵魂并不如前世那般耀眼,金光散尽,显得有些灰扑扑。
但是白蛇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说来也巧,书生家住宁抚镇,距离白蛇所在的佘山不过两里路。
化形之后的白蛇为自己取名佘姬,在佘山脚下变化了一座府邸,环境清幽,凡人轻易寻不着。蛇虫鼠蚁变作丫鬟婆子,碎石枯叶变作金银珠宝,看起来好不富贵。
她自称是商人之女,父亲外出行商,她在此地暂住,如此月余,街坊邻里都知道隔壁街来了一位佘姓小姐,出手阔绰,家中仆人成群,身价不凡。
这日正好是重阳,九月九日,不少人都在佘山登高望远,张生也不例外。
佘姬早早带上丫鬟,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顺势邀请张生去府邸做客,张生望着佘姬昳丽的容貌,答应下来。
一切就和话本里写的一样,书生和小姐,一对璧人,英雄救美相识,小姐芳心暗许,同书生结为夫妻,万贯家财倾囊相赠。
只可惜话本写得太过美好,现实往往经不住考验。
张生借口去朋友家温书,日日流连青楼,佘姬沉浸在爱情中,竟什么都没察觉。
假象向来维持不了多久,正如纸包不住火。
变故,发生在第二年七月。
张生终于不再满足这样的日子,他觉得自己被限制了自由,哪怕佘姬再美艳,日日看总有腻的时候,更何况她太过单纯,远不如外面的女子刺-激。
他借口找个清静的地方温书准备来年的乡试,央佘姬在佘山的半山腰买了栋宅子,说是要头悬梁锥刺股。
佘姬不疑有他,只觉得张生读书上进又努力,全然没想到如果他真的努力,为何二十余年也只得了个秀才。
张生离了佘姬犹如猛虎归山,偷偷在山上养了一位美娇娘,日日红袖添香,好不快活。
佘姬拎着亲手做的羹汤,推门而入就是张生搂着美娇娘喂她吃点心的模样,她惊得打翻了食盒,心如刀绞。
她还很年轻,才刚体会到爱情的甜蜜,就学会了什么是嫉妒。
“张生,我自认待你不薄,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佘姬眼眶通红,竭力克制自己,才没在张生面前露出丑态。
都说妖是没有眼泪的,佘姬纵使撕心裂肺,也流不出半点眼泪。
张生惊慌失措推开方才还你侬我侬的美人,上前就要搂她:“娘子!是这贱-人勾引我!我只是一不小心着了道……你信我,我对你绝无二心!”
佘姬二话不说撇开他:“我长了眼睛。”
大抵是怕失去这么一棵摇钱树,张生真的慌了,跪在地上赌咒发誓,说自己如何如何忠贞不二,那美人又何如如何可恶。美人也的确配合,磕头认错,哭得凄凄惨惨,将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二人一唱一和,就要将她哄骗过去。
佘姬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书生温声教她认字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她却仿佛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
她闭了闭眼,艰难道:“我且信你一次,随我回去。”
张生如蒙大赦,朝美人使了个眼色,随后老老实实跟在佘姬身边献殷勤。
佘姬只当没看到。
美人施施然爬起来,她已经见识过不少正妻捉拿外室的场面,心说这位张夫人果然也如同张生说的那般心软。
她在无人的宅子里逛了一圈,金银珠宝尽数掏空,甚至连摆件上镶嵌的玉石也抠了下来,这才扭动着身子妖妖娆娆下了山。
美人一边盘算这一趟自己赚了多少,一边计划着该怎么重新搭上张生,毕竟这么阔绰的客人,实在少见。
她还没来得及得意,心口就被一只手洞穿,艰难回头,入目的是方才被她腹诽的“张夫人”的脸。
美人心口破了个大窟窿,明艳的脸蛋蒙上一层青灰色,倒地的时候脸上还满是震惊,似乎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死。
佘姬森然一笑,伸出分叉的舌头舔了舔手上的鲜血,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这是她千余年来,沾染的第一条人命。
白玉般的鳞片蒙上一层灰色,像是从珍珠变成了鱼目,再也不见之前的温润。
而她毫无所觉。
回到佘府的日子一如往常,张生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确认佘姬真的信了他,这才按捺不住出门寻欢的心。
说有什么变化,不过是从前的佘姬喜欢素衣,如今更喜欢深色衣裙罢了。
张生每日出门都有小厮跟着,他知道是佘姬派来监视他的,纵使心中憋屈,也敢怒不敢言。
与此同时,他更加好奇佘府的银钱从哪里来了。
佘姬说他的岳父从商,可自家女儿成亲这种时候都没能赶回来,生活这么久,这位岳父也从没有递来消息,张生忍不住生了好奇心。
他故意更加大手大脚花钱,买了无数古董字画,佘府的钱财如流水一般往外支出,终于有一天,管家来报最近支出太多,银钱短缺。
他暗中观察佘姬脸色,见她不慌不忙,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佘姬这段时间也过得很开心,从山上下来之后张生对她温柔小意,时不时从外面带一株花回来,簪在她发间,每日不忘带回她最爱的桂花糕,二人倒真有了些夫妻恩爱的模样。
哪怕张生最近花销大了些,也没什么,她有的是银子。
夜半,月黑风高。
确认张生已经熟睡,佘姬悄悄起身,披上外衣,出了门。
在她走后,张生睁开了眼睛。
佘姬点着一盏灯,穿过曲折的回廊。
她如今的行为越来越像人类,有时候竟然产生了自己就是人类的错觉,唯有在解决钱财问题的时候,才能意识到自己还是一只妖。
以前她渴望变成人,如今却更庆幸自己是妖了,否则哪里能解决佘府的开销,哪里能除掉张生在外的花花草草呢?
她一路来到库房,全然没注意到身后跟着的小尾巴。
佘姬白日里才叫手下送来几箱子石头和树叶,如今正端端正正摆在库房中央。
她一挥袖,箱子齐齐打开,金光一闪,碎石枯叶就变成了金条和金叶子,耀眼的光照亮了大半房间,同样也照出了身后张生的影子。
“谁?!”佘姬眼神一厉,控制不了露出脸颊的鳞片。
本来跟在她身后的张生这才从震撼中回过神,后知后觉惊出一身冷汗,在看到佘姬的真实面目之后更是吓得肝胆欲裂,惊叫一声逃了。
佘姬也听出了张生的声音,眼看他连滚带爬逃出佘府,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纵使早就知道张生发现她是妖的反应,真到了这一天,也不可避免有些心凉。
前世那位书生,也会在知道她是妖之后吓得逃窜吗?
佘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只觉得有些累了。
张生逃出佘府,一路跑到宝方寺前,才勉强定了定神,回头看了看确认佘姬没追上来,顿时松了口气。
一切都说得通了,佘府仿佛用之不尽的钱财从何而来,他的红颜知己为何一直联系不上,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张生用力将门板拍得“啪啪”响,口中高呼“圣僧救我”,哪里还有平时的人模狗样。
宝方寺的大门很快打开,小沙弥将他带进去。
主殿灯火通明,一身袈裟的中年僧人盘腿坐在蒲团上,手持佛珠念念有词,直到张生走了进去才睁开眼。
张生一眼就认出此人是宝方寺的主持,当即神色慌张冲到他面前,头嗑得“砰砰”响。
“圣僧救我!我家有妖怪!”
主持连忙将他扶起来:“施主无需行此大礼,降妖除魔乃贫僧分内之事,还请施主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张生当即一把鼻涕一把泪,开始叙述起来。
在他口中那妖怪青面獠牙,不知什么畜生变化而来,迷得他神志不清。甚至这妖怪还滥杀无辜,满手鲜血,不知多少人遭她毒手。
此时的张生眼中,往日情意绵绵都是妖怪蛊惑了他,他一时被迷了心智。
主持听完他的话,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纸,郑重叮嘱:“那妖怪道行不浅,我恐怕不是她的对手,你将这道符咒烧成灰掺杂在饮食中哄她吃下,待她法力全失,我才好降服她!”
张生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不不不!圣僧,我连看她一眼都觉得可怖,哪里还敢靠近!”
主持面色一肃:“当真如施主所说,此妖不除,施主后半生恐难得安稳啊!”
张生思索再三,终是一咬牙:“我且试一试!”
等天色大亮,张生便紧攥着符纸走了。
他先到街上买了一份桂花糕,到无人的角落将符纸烧成灰,用水和着细细涂在桂花糕上,等桂花糕晾干,竟然丝毫都看不出来。
他蹑手蹑脚回了佘府,平日里热热闹闹的佘府格外冷清,竟连仆人都见不到一个。
张生小心翼翼推门而入,顺着回廊走到卧房,踌躇半天,终于推开房门。
佘姬坐在桌边,还是往日里见到的那般美丽,张生却不敢多看,壮着胆子上前:“娘子,我回来了。”
佘姬一双美目盈满泪水,眉目间缭绕着忧愁,含嗔带怨瞪了他一眼:“你不是怕我吗?还回来做什么?”
张生被瞪得心头一酥,如果眼前的人不是妖怪,他早就搂着人好好哄了,如今只能硬着头皮装深情:“是我错了。乍然得知娘子真实身份,我着实被吓了一跳,经过一晚上的冷静,回首以往,我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娘子待我情深义重……如果因为娘子的身份就恐惧,岂不是禽兽不如?”
佘姬被他哄得心花怒放,见他眉目间虽然还有些害怕,但仍然小心翼翼待她,生怕她伤心,顿时就将昨晚的事抛在脑后:“油嘴滑舌!”
张生见她放下戒心,轻轻将桂花糕推过去:“以上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不敢花言巧语。好娘子,为夫买了些你爱吃的桂花糕向你赔罪,快尝尝,我可是守了好长时间才买到第一份。”
佘姬娇笑着拆开油纸,三块桂花糕整整齐齐堆在上面,是她最爱的那家铺子。
她当即伸手拿起一块,喂到张生嘴边:“这块奖励给夫君。”
张生哪里敢吃,将糕点推回去,深情款款道:“我爱看娘子吃。”
佘姬抿唇一笑,低头咬了一口。
三块糕点十分精致,佘姬不一会儿就吃完了,最后一块糕点下肚的瞬间,她脸色大变,猛地推开桌子,腹内仿佛有几十把刀在搅动。
张生早有准备,立马跳开,高声喊道:“圣僧!动手吧!”
主持手持佛珠和禅杖,破门而入。
佘姬哪里还不明白,身上不受控制浮现出灰扑扑的鳞片,一双眸子红得几欲滴血:“张生!你竟负我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