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明月高悬。
容貌俊朗的书生斜倚在软榻上,醉眼朦胧搂着一位身姿曼妙的美人,美人乌发落在他肩头,吐气如兰。
书生迷迷糊糊就要去寻美人的朱唇,醉生梦死的脸上呈现一种不自然的惨白。
朱唇近在眼前,美人神色越发妩媚,她搂着书生的腰,隐约可见口中分叉的舌头,一对尖牙若隐若现。
“唔,酒、酒呢?”书生状似无意推开美人,跌跌撞撞往榻边的楠木桌寻去。
桌上摆满了点心,一只白玉的酒瓶躺在桌边,美酒倾泻而下,地上已经有了一滩不小的酒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香。
有道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不外如是。
那书生,也就是施慈,伸手捞过酒瓶,坐倒在地上,一手横在眼前,透过缝隙隐隐能看到天上的明月。
月光像是洒下了一层纱,周围景色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方才的书生已经死了,被美人吸干精气,施慈不过是过个马路,回过神已经到了异界人的躯体中。
一眨眼周围景色大变,低头还看到一条偌大的黑蛇躺在自己怀里,信子已经快吐到他脸上,掌下隐约能感受到黑蛇冰冷黏腻的鳞片,几乎吓得施慈魂飞魄散。
黑蛇张着血盆大口,腥红的竖瞳里只能看到一片贪婪。
这条蛇,在贪婪他的血肉。
施慈被看得寒毛倒立,几乎下意识就要把它甩出去,理智险险让他住手,装作醉醺醺推开妖怪,要寻美酒喝。
背后的地面十分冰冷,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这具身体喝了太多酒,就连施慈都有些被影响。
蛇妖婷婷袅袅走过来,红唇轻勾,俯视他:“郎君,美酒哪有奴有趣,奴一人住在这么大的宅子,可寂寞得很呐~”
施慈翻了个身,只当没听到她的话:“……我要喝酒,拿酒来。”
蛇妖幽幽叹了口气,滑动着身子,几乎眨眼间就钻进了他怀里:“你个呆子,酒有什么好的。”
施慈表情险些没绷住,在他眼里哪里有什么美人,只有一条乌黑的大蛇,这大蛇偏偏口吐人言,张着一张腥臭的大嘴就要往他怀里钻,这谁能忍?
他皱眉,坐起身来,借着这个动作脱离的蛇妖的双臂,抬头往嘴里倒了一口酒,酒没咽下去,顺着嘴角流到衣衫上,和原先被酒浸染的衣衫混在一起,一时分辨不出新酒旧酒。
“美人,你是不是妖啊?”
蛇妖动作一顿,脸颊黑色鳞片浮现:“哦?郎君何出此言?”
施慈只当没看到,晃晃悠悠道:“话本说,有狐仙为报恩,用法术变出金银和府邸,以美酒相待,以身相许。美人,你是不是狐仙啊?”
蛇妖脸上的鳞片霎时消退,笑容越发甜腻,把头靠在他肩上,朝他耳朵吹了口气:“是又如何?郎君可会怕奴?”
远远望去,银辉照耀下,假山怪石嶙峋的花园越发诡异,糕点洒了一地,俊美的书生搂着白玉酒壶,一条巨大的黑蛇将头颅搁在他肩头,盘起的身躯几乎有半人高,黑色的尾巴在地上扫荡,将糕点压得粉碎。巨蛇吐着信子,舔过书生惨白的脸,竖瞳中的渴望几乎压抑不住,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书生拆吃入腹。
任何一个正常人看到这种场面,都会被吓疯,但施慈纹丝不动,任由冰凉的信子扫过脸颊,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他索性伸手搂过蛇妖,将酒壶塞进她怀里,唇边勾出一抹痴痴的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蛇妖低头重复两遍这句话,忽然笑出声:“好一个‘牡丹花下,做鬼也风流’,郎君,可愿听奴讲个故事?”
施慈跌跌撞撞站起身,往桌上一趴,借此脱离蛇妖,口中喃喃:“美人……请讲……”
蛇妖跟着他的动作站起来,手指划过他侧脸,总算没有再次缠上去,只神色幽怨道:“话说宁抚镇中有一座山,名叫佘山,佘山有一条蛇妖,名叫佘姬。佘姬修炼八百载,欲度雷劫化为人形,但是妖类修行何其艰难,纵使蛇妖从不作恶,也在第八道雷劫下奄奄一息,直到这时,出现了一位赶考的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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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
突如其来的闪电照亮了天空,紧随其后的雷声震耳欲聋,一条两指粗的白蛇飞快在林中逃窜,身上皮肉焦黑,鳞片和血肉搅在一起,外翻的血肉裹挟进小石子,此番种种无一不在折磨着白蛇。
但是它不能停!它要逃!
雷霆就在头顶,紫色的雷电在云层中乱窜,瞅准时机就要落下。
“轰隆!”
又一道雷劈下,白蛇身旁的枯树被劈出火花,“腾”地一下燃起火焰,烧得周围树影摇曳。
只差一寸,雷就会劈在白蛇身上。
皮肉被火一燎,散发出阵阵肉香,白蛇动作更快了几分,生怕下一道雷就劈到了自己身上。
远方的土地庙隐隐有火光闪烁,白蛇眼神一亮,拼了命往土地庙蹿,雷光紧随其后,甚至有一道劈得蛇尾焦黑。
但是白蛇不敢停,眼看下一道雷就要劈下,白蛇猛地蹿过门槛,落在冰凉的地板上,扬起一阵灰尘。
下一秒雷劈在它刚刚待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深刻的印子,如果不是白蛇动作快,可能当场交代在那里。
它还没缓过神,一阵脚步声传来,随即一双温热的手掌轻柔地将它捧起,温柔的声音里满是担忧:“怎么伤的这么重?还好我带了金疮药……”
白蛇没来得及去看对方是谁,失去意识前只看见层层堆叠的云层之上雷霆徘徊了一会儿,最终不甘地散了。
它知道,这一劫算是过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白天,白蛇细长的身体被缠满了绷带,露在外面的鳞片如白玉一般,反射着温润的光泽。
天色尚早,一身青衫的书生靠在土地庙的柱子上,双眼紧闭,看起来睡得很熟,旁边的火堆仅剩些微星子还在闪烁,显然刚熄灭不久。
闭目酣睡的书生有一张好皮囊,说“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大抵就是这般了。
白蛇看得入了神,连信子都忘了吐,只痴痴盯着书生侧脸,直到人醒来。
书生醒来还有些迷茫,见白蛇直勾勾盯着他,下意识露出一个微笑:“你醒了?”
白蛇这才回过神来,慢腾腾挪动着身体,去蹭书生垂在地上的手心。
书生顺势抚了抚它头顶,笑道:“下次打雷记得往洞里躲,再受伤被人捡到,指不定炖成了一碗蛇羹。”
白蛇撒娇似地扭了扭,目送书生收拾好书箱,转身道了个别就要上路。
六月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明明晴朗的天空突然一声惊雷,顷刻间大雨倾盆,书生拎着书箱,还没来得及背上,就看到雨下直了屋檐。
他霎时呆若木鸡。
书生和白蛇对视一眼,苦笑着放下书箱,摇头失笑:“看来我和你的缘分还没有尽,这么大的雨,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白蛇高兴地摆着蛇尾,被尾巴上的伤一激,又恹恹垂下头。
雨一下就是三天,到第四天清晨才放晴,这三天里书生温书温得无聊,兴致来了竟教白蛇认起了字,白蛇把头压在书页上,也好似听懂了一般。
书生偶尔会说他的抱负,说他要进京赶考,说他想为民请-命,说朝廷的弊端,说贪官污吏和忠良之臣。
他说皇帝推行政令受阻,底下的人尸位素餐,口中喊着黎民百姓,眼里却只有自己的利益。他说皇帝缺了一把刀,一把破开时局一往无前的刀。
白蛇听书生说了很多,它听不太懂,只定定看着书生,书生也会开玩笑,说从没见过白蛇这么有灵性的动物,如果它是人,他们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
第四天清晨,被雨水冲刷过的天蓝得出奇,晴空万里,也适合分别。
书生背上了他的书箱,白蛇也准备回洞府养伤。
它的伤不在皮肉,而在内里,内伤养不好,一时半会儿化不成人形。
如果说白蛇之前想化形是因为觉得时候到了,那现在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变成人,和书生做朋友。
白蛇偶尔也会偷偷跑去看书生,它外伤好的很快,加上本就是妖,普通人发现不了它。
它不敢靠近皇宫,龙气压得它喘不过气,它只能离得远远的,看书生一眼。
书生果然如他期望的一样,高中状元,御街打马,丞相家的小姐将手绢扔在他身上,二人抬头相视一笑,才子佳人好不登对。
白蛇有些羡慕,心里又有些酸楚,它想,若它是人就好了。
于是它又回去修行了十年。
十年间,书生在丞相的帮助下平步青云,继承他的理念,成为忠于皇帝的纯臣,也成为了皇帝手里的一把刀。
这把刀上斩皇亲国戚,下斩贪官污吏,将原本就昌盛的国运抬得更上一层楼。
白蛇这次连京城都不敢靠近了。
后来它在其他人那里听说了书生的事,书生和妻子琴瑟和鸣,一双儿女具是大才。他为民请-命,为皇帝分忧,果然成了一位好官,皇帝将年幼的太子托付给他,书生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傅。
又十年,小太子长大继位,一如先帝般信任书生,书生桃李满天下,教出无数忠于皇帝的能臣,六十岁大寿那天还在为百姓奔波。
书生寿终于七十二岁,死前重孙已经出生,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了无遗憾。
这天,府邸挂满了白帆,书生以国丧入葬,葬于皇陵边,可以说是莫大的荣耀。
白蛇拼着修为倒退的风险,将心口的鳞片拔了下来,放在书生眉心,护住他魂魄不散,以求来世再见。
白蛇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六道轮回,但是它希望下辈子还能见到书生。
又二百载,书生魂魄保全,重新投胎。
化形不过五十年的白蛇于修炼中睁眼。
它找到书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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