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秋眼中不时有金线起伏来回,显然是动用了某种观物神通。
他向灰衣小童仔仔细细看了一眼,眼神淡漠而又怜惜,唏嘘了几声不再说话。
姜怀挑了挑眉,低声问道:“怎么了?”
丁秋穿好衣杉,摇了摇头,嗓音少有的温淳,“小狸猫,你苦等的老和尚不会回来啦。”
扎辫小童顿时脸红耳赤,放声嘶吼道:“不可能!他说只要我好好在这呆着,肯定会回来接我的。”
丁秋也没有生气,倒是生出了一丝悲哀,又重新念叨了几遍,“不用等了,可能连灰都没了。”
名叫天真的灰衣小童起身将饼塞进了少年手里,两三步跳到佛像的身后,还不停嚷嚷着,“世上除了老方丈果然没一个好人,你们就是想赶我走,和之前的人一样。”
姜怀一口一口的咀嚼着干饼,一言不发,只是双眼直直盯着汉子,有些责怪之意。
丁秋没感觉自己做的如何,喝了口酒,坦然道:“故事很简单,有个老和尚碰巧救了一只小狸猫,后者心生感激,便想要报答对方,从每日拿来一些青菜铜钱,到后来每日蹲在老和尚的身前听它诵经,这本来可以说是一个好故事,可妖族寿命太过于漫长,可人...”
说到此汉子顿了顿,拎起一根树枝点了点少年的胸口,神情很是肃穆,“是人总会死的,无论你本事再高,官位再大,哪怕上天入地,摧山断海,总要有诀别之日。”
佛像后突然伸出一个小脑袋,声音很是凄惨,哽咽不停,“不会的,他只是说有些累了想要出去走走,肯定会回来找我的。”
丁秋笑而不语,仰头喝酒,长叹道:“傻痴儿啊,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
姜怀长身而立,甩了甩有些干燥的衣袖,走到佛像前伸出了一只手,小童连忙藏匿了身形。
少年没有收手,踮起脚尖又往上伸高了几寸。
样貌很清秀的少年就这样以诡异的姿势站着,举棋不定般,还是缓缓开口,“我家先生说,人如果...出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虽然现在满天乌云,可只要你用心对那人说话,无论有多远都是能听到的。”
天真探出了小脑袋,显然有些不信。
姜怀又笑道:“是真的,我小时候每天都吃不起饭,除了读书之外,我每天都会帮别人干些杂事,可依然吃不饱,我就每天对星星许愿,第二天就真的能吃到又热乎又好吃的大包子,你看,我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灰衣小童眼中猛然绽放出兴奋色彩,一股脑跑到门前,仰头看着满天暴雨,放声喊道:“方丈老爷,你能听见吗,天真很想你,很想很想。”
黝黑的夜路中亮起一道白光,灰衣小童更加兴奋,以至于蹦跳了起来,欢喜道:“真的有用。”
可下一刻,一条如黑蟒搅动的巨大黑影卷起一阵阵风雨,直接把灰衣小童砸进了破庙之中,撞击在泥佛像上,土灰四溅,泥石崩塌,变成一地废墟。
门外有两人撑伞而行,一位身穿黑衣的英气女子收回甩出的长鞭,发出戏虐的声音,“祁元思,这笔官银我要拿六成。“
旁边一位长相英俊,身袭青色云袍的年轻男子,有些不愿的勾起嘴角,“穆姑娘先行出手不假,可这除妖一事,还是要看看最后花落谁家。”
女子冷哼一声,大步跨进寺庙,先是往那个光芒耀眼的夜明珠看了一眼,接着在屋内扫视了一遍,审问道:“二位是?”
丁秋起身拎着酒壶从女子身前擦肩而过,在门口蹲下,淡淡道:“来避雨的,你们想干嘛就干嘛,此事于我无关。”
与此同时,姜怀心湖内传来一道熟悉嗓音,“小子,我说过只会管你吃住,你要想当替死鬼尽管就去,当然你可以请求我帮你出手,咱俩的约定也就作废了。”
姓穆的女子有些意味的审视着背剑汉子,祁元思却是汗如雨下,女子不在意,可刚才那汉子蹲下的一瞬间分明是一股汹涌如海的磅礴气势。
他擦了擦额头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的水珠,拱手敬道:“多谢前辈。”
丁秋只顾风雨,自然没有回答。
灰衣小童扒开泥石,忿然作色,看着满地的碎屑愣愣出神,接着便是一股浓郁妖气在身上弥漫,双手更是生出尖锐,脚步腾挪,速度极快,从上空向二人扑去。
黑衣女子看都没看,黑鞭一甩,空中炸出一声雷鸣,黑鞭顿时粗如水桶,如一头倒海蛟龙蜿蜒直上,再次将灰衣小童砸在泥土之间,地上裂出一道浅沟。
她收回鞭子,向前走了两步,眼里全是嗤笑之意,“一个不过二境的小妖,也敢在我面前抖搂威风,果然就算化作人形,畜生还是畜生。”
姜怀往女子那边看了一眼,压下到嘴边的一句话,脸色如常,嗓音却很是沉重,“不知二位是要干嘛?”
祁元思呵呵笑了一声,收回打量的目光,拱手行了一个书生礼,少年只有很蹩脚的同样行了一礼。
祁元思笑道:“你也是位读书人,正所谓“斩妖除魔,当仁不让”,此地早要扒掉重建,可就因为此小妖行凶作孽,迟迟往后推行十年,凡来人更是残忍杀害,骨肉不留,以前无人管,还好武平县新下一清明之官,摆平此事,赏银,三千两!”
男子双眼如火,紧紧盯着少年,字字道:“兄台,可不要做犯傻之事啊。”
灰衣小童从浅沟内一跃而出,脸上全是愤然之色,咬牙切齿怒道:“他们根本未想重建寺院,我早就打听好了,有人要买下此地,当作一个赏月楼台,如若不是这样,我怎么会...”
小童嗓音越来越低,最后更是细若蚊蝇,他猛然又嘶吼起来,“再说我根本从未伤人,只是逼他们退去而已,我没有错!”
英气女子不由冷哼了一声,“祁元思,你还废什么话,先拿下再说!”
青衣书生不置可否,闻言反而有些诧异,面向小童问道:“你此言为真?”
灰衣小童点了点头,“当然是真的。”
祁元思双手拢袖,鼓鼓荡荡,实则是在双手揉搓。
他转而松了口气,对女子摆了摆手,“本来我还有一丝犹豫之心,除魔正道就不是我该做的事情,可听闻此事又不得不管,没想道最后却是被人当作出马枪,罢了,我不管了。”
男子跑到丁秋身前同样蹲下,恭敬问道:“前辈认为是不是真的啊?”
汉子撇了撇嘴,很是不耐,“你自己问去啊。”
一身青衣的年轻书生就真的冒雨而去,淋成了落汤鸡。
黑衣女子暴跳如雷,怒骂了一声“没用的东西”,可转而也就高兴起来。
三千两,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可要两个分,就真没多少了。
她脚尖一拧,体内一股灵气如同雷电,霹雳作响,一气如中庭。
黑鞭再次浮动,宛如一条大蟒匍匐前进,可速度却是快如闪电,声势惊人。
灰衣小童虽为妖物,却不是好战之辈,勉强会一些抓挠刺和一些无用的点烛取物之术。
面对如此重击,已经束手无策。
他满脸委屈,慢慢闭上了双眼。
可他直到如此,仍是从没想过怪谁,只是觉得有一天方丈老爷回来了,见不到自己会不会埋怨自己?
寺庙内传来一声雷鸣,接着便是墙体碎裂声轰隆作响。
灰衣小童却全然无事,他悻悻然睁开了双眼,惶恐不安。
那个一身白衣送他干饼的好好少年,半身倒出屋外,胸前血肉模糊。
姜怀胸口鲜血涌动,艰难起身靠在满是青苔的墙上,喷出一口口鲜血,咳嗽不停。
左手更是软如无骨,垂然搭在地上。
一瞬间白衣化血衣。
可少年依旧满脸笑意,更不觉得后悔。
他没见过多少人,读书也不算多,更没有仙佛心肠,只是...只是觉得如果自己如果没有那样做,好像没脸去见先生了。
如果像这样心性之好的孩童都要遭受惨死,就因为生来是妖?
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啊。
丁秋猛然站起,门框更是被捏出一个手印。
一股如大江潮水般的浩然真气瞬间从上方涌入,在屋内铺开滚滚洪流,黑衣女子瞬间面如死灰。
丁秋懊恼不已,却还是并未出手,一字一字沉声道:“姜怀,要不要我出手。”
少年脸色不变,只是摇了摇头,咳嗽了两声,断断续续道:“不用了,这事是我一厢情愿,死了就罢,本来让我留恋的东西都没多少,但如果我今天没死,以后我也懂得了一个道理,有时候道理多不多,够不够大,一点用都没有,首先要让人有听下去的资格。”
灰衣小童再也止不住泪水,跑向少年身前,嚎啕大哭。
姜怀忍痛抬起手,却又放下,一手的血渍,这么干净的孩童,不忍心啊。
可灰衣小童,一身污泥,哪有什么干净的样子。
姜怀安慰道:“不哭,不哭,天亮了就好了。”
小童听完更是雷声大作,鼻涕眼泪参杂一起。
丁秋卸去一身的气势,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心里有些无奈。
本来只是想要测测璞玉的心性如何,却反而忘了少年现在就如一张白纸。
如果让某种态度先入为主,真算是弄巧成拙了。
丁秋撇了撇嘴,“这他娘怎么和姓孔的交代啊。”
姜怀掏出一张白色宣纸,目视前方,好整以暇,忍住一口气血翻涌,笑道:“我只会写一张字,也不知道能不能拦下你,但你只要再次出手,我肯定会毫无保留。”
女子双眼眯起,露出一丝不屑,朝门口看了一眼。
刚才那个背剑的汉子气势实在太大,以至于女子久久未动。
丁秋摆了摆手,干脆直接出去了。
可此时步入雨中的汉子,全身并未沾雨,水滴在汉子头顶三丈便碎为粉末,直接消失不见。
女子沉思一番,已经看出这里面的道道,只要不对那个少年出手,应该没事。
她再次挥动长鞭,如化长蛇,不是击打,而是直接向灰衣小童卷去。
可鞭未至,便有一张刚写下破击二字的纸张荡游飘来。
姜怀直接把小童扑在了一边。
寺庙内顿时掀起一阵阵气浪,来回涌动,四处翻卷。
黑衣女子瞬间被击退数丈,脚尖一踩,踉跄了几步才止住身形。
她双目一惊,喃喃道:“怎么可能,不过只是一个二境,我已入练气四境,竟然能让我退步。”
下一刻,少年已经缓慢爬起,手中再次浮现一张宣纸,不是白色而是一张青色。
他咳嗽了两声,擦去嘴角鲜血,一字一字道:“我知道打不过你,可这张宣纸肯定能让你受一点伤。”
黑衣女子眯起了双眼,嗤笑道:“我从没见过有人能在二境写出青色符箓,你是在激将我?”
姜怀直勾勾盯住女子,“你不也没认为自己会退后吗。”
黑衣女子瞬间面如冰霜,沉声道:“刚才那人是你的长辈?”
少年摇了摇头。
“是你的师傅?”
少年依然摇了摇头。
黑衣女子一股血气涌头,脸色狰狞道:“那你是在找死!”
可正当女子准备向前跨出,屋外传来一道嗓音,“ 穆沛萍,差不多行了啊,被一个小辈逼成这个样子,你真不嫌丢人。”
如落汤鸡般靠在门口的祁元思,揉了揉脸颊,脸上全是不屑之意,望着女子怒目而视的眼神,随手一挥,一个古朴铜镜瞬间悬于头顶,其内更有一缕缕金色气息来回起伏。
祁元思笑道:“怎么,你想找我来撒撒气,还是说你们青云宗想要来找我们云朗书院的麻烦。”
黑衣女子脸色阴沉,气势更是剑拔弩张,讥讽道:“祁元思,你这是再给谁戴高帽啊,后果你能承担的起吗?”
从门外走进一个身穿官服的年轻县官,虽然打着纸伞身上亦是有些水渍。
他连忙从怀中掏出三张大票,“穆仙子,此事算了,但钱我照付,你看行不行。”
年轻县官刚下乡不久,名叫李元末,是某位高官的远房亲戚,生性懦弱,胆子极小。
无论是这位青衣男子还是这位青云宗的仙家人物,都得罪不起。
息事宁人最好。
穆沛萍轻轻夹起三丈大钞,笑了笑往门外走去,只是在男子身前停顿了一刻,“祁元思,此事没完!”
可黑衣女子撑开纸伞只是往外走了一步,瞬间趴倒在地,一身污水,还吃了一口黄泥。
她抬起头盯着门外仰头喝酒的背剑汉子,冷哼了一声,起身跺脚而去。
云头满天暴雨,女子满心怒火。
皆是满满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