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福安推开梓晨宫的门立在一旁,元和帝进来后摆了摆手,福安会意不再跟过去,只安分拿着伞守在门口。
宫殿依旧是昔日模样,人却已是物是人非。
除却守在外头的禁军,诺大的梓晨宫便只余岚贵妃和随侍姑姑竹玉,就连心腹洛儿也不知所踪,大约是随着梓晨宫其他宫人们被打发去了别处做活。
岚贵妃一直在等着皇上,日日早起梳妆,直至入了夜才肯歇下。短短几日便消瘦了不少,往日丰腴的身量如今好似穿了旁人不合身的衣裳,只剩眼中一丝神采支撑。
元和帝推门而入时,岚贵妃站在窗前惊喜转身,仿若昔年旧时模样,让元和帝有片刻的恍惚。
“皇上,你终于来了。”
只一瞬间,元和帝便回过神来,神色如常道:“听人说你这几日着了风寒,怎么还开着窗吹风。”
竹玉红着眼睛过来将窗子掩上,便默默退了下去,岚贵妃已经到了近前行了一礼,对元和帝笑道:“臣妾知道,皇上不会不来看臣妾。臣妾日日等着,总算等到皇上了。”
元和帝默不作声看着岚贵妃,岚贵妃面上的笑意突然多了几分酸楚。
“臣妾知道,皇上其怪臣妾混淆皇家血脉,乱了皇室体统。
但臣妾也是没有办法,隆儿去了,皇后又生下了嫡长子,若是臣妾再不能生个皇子,这后宫哪里还有臣妾的容身之处。
是臣妾福薄,当年急着怀上龙胎伤了身子,这么多年受着皇上恩宠,却一直没能再有过身孕,没能为皇上留下血脉。”
元和帝看着岚贵妃憔悴不堪的面色,许久才温声道:“岚儿,其实朕一直盼着能有个和你一样的公主。这后宫是朕的后宫,只要朕与你的情分还在,其他又有何妨?”
岚贵妃咬唇,眼中浮现恨意。
“可臣妾与皇上的情意却换不回隆儿,皇后害死了臣妾的隆儿,却能顺利诞下嫡子册封太子,臣妾怎么能甘心?
皇后抢走了臣妾的皇后之位还不够,还嫌隆儿皇长子的身份碍事,竟然如此心狠手辣痛下杀手。臣妾是隆儿的母妃,怎能不为他报仇!”
元和帝将岚贵妃揽进怀里,叹道:“岚儿,此事当年朕已经告诉你了,隆儿并非皇后所害……”
岚贵妃神色怨怼,挣扎着打断元和帝的话道:“一定是她,一定是她。皇上你是被她所蒙蔽,所以才不知道,分明就是她害死隆儿……”
元和帝强势将人搂在怀中,安抚的拍着她的背,声音不疾不徐,却不怒自威。
“不是皇后。朕知道,这世上没有人比朕更清楚,害死隆儿之人的确不是皇后。”
岚贵妃起初还是满心怨愤,但随即她似乎猛地反应过来什么,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睛,颤抖着唇几欲张口却没能说出话来。
元和帝放开岚贵妃,温柔的替她将散落下来的鬓发抚回耳后,淡淡说道:“朕已经下旨,将你终身幽闭在梓晨宫,一切衣食用度仍按贵妃仪制来,不会让你受了委屈。只是以后朕不能再来看你了,你要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的两人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在心间,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良久,岚贵妃颤声道:“皇上,隆儿他……”
元和帝沉痛的闭上了眼睛,再开口时声音已然嘶哑,他说:“是朕对不起你和隆儿。”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岚贵妃心头却好似千斤重,身子也跟着摇摇欲坠。
元和帝不愿再看她,转身就走,一脚踏出门槛,身后是岚贵妃跌跌撞撞跟上来的脚步声,却止步在一臂之外。
半晌,是岚贵妃失魂落魄的呢喃:“让臣妾、让臣妾再见一眼公主。”
元和帝没有回头,只道:“好。”
福安闻声举着伞走了过来撑在元和帝头顶,原来就这么会儿功夫外头便不知不觉飘了雪。元和帝的脚步一顿,吩咐道:“让人再给贵妃殿中多添两个暖炉,别让她受了寒气。”
福安点头应是,说话间便出了梓晨宫。
守在门前的禁军行了礼,待元和帝远去后又锁上了梓晨宫的大门,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当年皇上亲自提的匾额,心中唏嘘不已。
元和帝全然不顾风雪,脚下越走越急,将一众随侍宫人甩在身后,只有福安不紧不慢的始终跟在身旁打伞。直到受了寒气,磕了两声,元和帝才慢慢收住脚步。
福安适时劝道:“皇上,雪越来越大了,咱们回去吧。”
见元和帝不答,他又斟酌道:“其实皇上若有意包庇,太子和安王那里未必就不能瞒下去。”
元和帝终于开口,冷声道:“朕知道,只是如今情势变了。廖广天终成大患,攘外必先安内,不能再拖下去了。”奇书网
福安本就心知肚明,便不再多言。元和帝似乎也籍此将心头的情绪压抑下去,转身往德尚殿去,边低声吩咐道:“让红鸾进宫,朕有事吩咐。”
福安点头,即可让人去传了消息。
红鸾元和帝亲自从“夜枭”中挑选出来送到季承煜身边的,虽然身手并非夜枭中最厉害的,却博学多才,尤其善于打探情报。
自太子出宫建府,红鸾随之在太子府安家后,这还是皇上头一次暗中召见。季承煜近来正忙,也一向信任她,并未生疑。
红鸾从太子府后巷上了马车,顺利进了宫。到了德尚殿,与福安打了一个照面,红鸾不由轻轻一笑,低声问道:“师兄近来可好?”
福安冲她点头,道:“进去吧,皇上在里面等你。”
他的神色如常,眼中却暗藏几分怜悯,只是红鸾并未察觉。
红鸾进了殿内,元和帝打量她片刻,淡淡道:“一别数年,如今你也长大了,这些年在太子身边可还好?”
红鸾大气也不敢出,恭谨答道:“一切都好,多谢皇上记挂。”
元和帝点头,又问起近来太子近况。红鸾自有分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好在元和帝也并未深究,很快便叫她退下了。
红鸾总算松了口气,有觉莫名其妙,出去后同福安探口风。福安只道是近来建王之事闹得,皇上
神思不属,故而行事常常难以捉摸,倒也不必放在心上。
未了,突然一派脑袋,面露焦急之色,说道:“哎呀,瞧我这脑子,先前皇上让我去岚贵妃那里取回一样东西,我方才一忙就给忘了。这会儿皇上要批折子,里头离不开人,这可怎么办?”
红鸾难得见这位素来面面俱到的师兄也有疏漏的时候,笑道:“想是近来差事不好当,师兄也忙糊涂了。既然你要去皇上身边侍候,寻个人去取不就行了?”
福安“啧”了两声,看着她道:“此物贵重,让旁人去我可不放心,不若你便替我走这一遭,就算师兄欠你一个人情,如何?”
从前在夜枭时福安对红鸾多有照顾,这般小事她自然不会推辞,当即便应下去了,却不见身后福安复杂的眼神。
红鸾拿着福安给的令牌,禁军自然放行,便一刻也不耽搁径直进了内殿。今日外头天阴,这会儿天色也不早了,里头竟然早早便点了蜡烛。
红鸾见岚贵妃端坐上首,虽已不再年轻,盛装之下却仍是风华绝代,心中倒有些唏嘘。上前行了礼,开口道:“奴婢奉皇上之命,前来取回金玉满堂长命锁。”
岚贵妃恍惚的神色骤然一震,死死捏着指尖,定定的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红鸾的模样着实生的不错,只是身份所致不大打扮自己,却仍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半晌,只听岚贵妃颤声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红鸾蹙眉,却仍答道:“奴婢红鸾,在太子殿下身边做事。今日情有所原前来,只是为了皇上交代的差事,还请贵妃娘娘莫要为难彼此。”
岚贵妃心头一哽,静默片刻后才道:“本宫并无他意,只是想起本宫真正的女儿也该是你这般年纪,见了你便想到了她,不由多问了一句。”
顿了顿,她突然拔下头上的一支簪花对红鸾道:“你这般年纪的女子该好生打扮打扮自己才是,本宫见你生的好看,心中喜欢,将这支簪花赏给你。”
见红鸾迟疑,她压下心头的苦涩,勉强笑道:“你将这簪花戴上,本宫便将东西给你。”
红鸾只得上前,倒也不怕岚贵妃有何其他目的,到底也不会是自己的对手。她上前低头,岚贵妃拿着簪花的手颤抖不止,眼睛死死盯着红鸾耳后的两颗红痣。
良久,那簪花终于戴在了红鸾发上。岚贵妃却豁然起身,转身对她道:“你去告诉皇上,长命锁被我弄丢了,不必再找了。”
红鸾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岚贵妃已经踉踉跄跄进了里间,只得莫名离去。
岚贵妃从床头暗格底下拿出那块金玉满堂长命锁,想起当年自己还未生产前元和帝交给自己时说的话:“无论岚儿腹中的是皇子公主,朕都会好生疼爱她的。”
她凄然一笑,喃喃道:“原来皇上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想来若非早已得知我腹中是个公主,当年我也不能安然生产。”
她将那块长命锁贴上脸颊温柔摩挲,喃喃道:“是娘对不起你。所谓帝王情爱,都是镜花水月,梦一场……”
红鸾回去复了命,便赶着回去了。回到太子府已是暮色苍茫,华灯初上,她伸手摸了摸头上精致的簪花,又印着水面整了整鬓发,这才往书房去。
主子这些日子着实忙碌,不到二更是不会回房歇下的。这会儿大约已经用过晚膳,她特地去厨房拿了夜宵过去,才到门口却又顿住了脚步。
里头除了主子,还有安王殿下的声音,正语带调侃道:“的确是该抓紧时间了,临近婚期,也怪不得皇兄这般着急。”
红鸾的心一沉,唇边的笑意彻底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