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后,入秋之际。
普华医院精神科的住院部一如既往地人声沸腾,从早上7点交班开始,医护人员和家属交际的人声由小渐大,像一锅越煮越沸的开水。
这忙碌的热气蒸得护士们脚步不停地连轴转,一头扎进忙活的工作中。
上午九点,宋清河查完房,准备回诊室,手里的病历夹搁在身侧一晃一晃的。
远远望见一间病房外几个人吵吵嚷嚷的,似乎在安排着什么事儿。
宋清河走过去,不悦地用病历夹敲敲墙壁,对曾琦道:“这是在干什么?”
曾琦自知吵闹声太大,不符合住院部的规定,连忙示意众人噤声,然后恭恭敬敬地回复道:
“宋主任,咱医院最近要换新的病号服,领口不一样了,我得找几位病人试穿一下,拍个照发给院长过过目。”
宋清河侧眼一看,试穿的患者身上粉的粉,蓝的蓝,领子统一换成了V口的。
好看是好看,但不保暖。
“这天气马上就转凉了,你给病人领口开那么大,见风怎么办?”宋清河回过头对曾琦询问道。
“这……反正张主任那边已经订过两批了,都是这样式的。”
“我的这些病人用药特殊,感知觉很敏感的,你去跟院长说一声,有圆领的就要圆领的,没圆领的,我们这边就不订了,按以前的样式穿!”
宋清河说着,已经加快脚步穿过了走廊,手里举着病历夹去摁电梯了。
病人一双耳朵听的真切,一听不用换新样式了,纷纷脱了衣服往曾琦身上扔。
曾琦无奈地长叹一声:这里的病人本就顽固守旧,思维转不开,巴不得一切如常,如今,有了宋清河这个护犊子的举动,更是肆无忌惮了。
宋清河穿过挂号人群走进诊室,一眼瞄见小黄正坐在位子上瞄着手机。
他自然是知道,曾琦心直口快,已经把刚刚那件事跟小黄说了。
大概是为了粉饰太平,小黄急忙递了杯茶过来,笑道:“老宋,这是张主任早上刚送过来的,让你尝尝!”
宋清河看一眼杯子,轻轻灵灵的毛尖在热水中上下打着转儿。
这种茶,他之前停薪留职那段时间,自己在家修了新的茶桌,每天都喝。
如今看到小黄手里这杯,难免有些触景伤情,急忙把眼睛移开,准备叫第一位病人进来。
秋季乏困,忙忙碌碌一个上午,心里枯燥,整个身体又沉又闷,不得自在。
宋清河伸个懒腰,趁午休时间还长,准备去楼下买杯新茶喝,提提精神。
正走着,遇到一家新开的店,名号却很老道,不知道是何时开到了这条街上。
进门一看,内里十分精致:乌泱泱的茶包像中药一样,整整齐齐码在两米多高的大茶架上,上下分阶,分类明确,样式繁多。
旁边还有两架做工精巧的梯子,方便店员爬上爬下,帮客人取茶。
有一小姑娘站在柜台前,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你们这里新出的都有什么茶?”
“青茶,黑茶,还有桂花绿茶。现在刚入秋,嗓子又干又紧,您可以试试这杯桂花绿茶。”
小姑娘说着,纤巧的手指推了杯桂花茶,慢慢送到宋清河手边。
宋清河垂下眼睛啜了几口,唇边瞬时一阵香甜软糯。
小姑娘看他喝的开心,俊秀的一双眉眼暖暖的,心里不由得也开怀许多,盯着宋清河笑了许久。
她愈发觉得,这客人生的真是好看,即使刚进来的时候眼神沉淡,没有喜气,肩角也仍旧有股挺拔的质感。
枯坐了一上午,好不容易遇到这样一位客人,小姑娘大方地端了一盘茶点送过来,希望能给宋清河留个好印象。
宋清河没有留意到她,反倒是被角落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
这身形,越看越觉得熟悉,不知在哪里见过。
那人感受到宋清河专注的目光,放下手指间小巧的茶杯,倏忽抬起头来。
他额前棕黄色的头发异常柔软,眼睛湛蓝。
宋清河看清他的正脸,整个人如同遭受重击一般,“腾”地站起来。
“你……你回来了……”
于斯谭笑着走过来,重重地拥抱他。
宋清河此时有太多的话想说,却一时之间全部堵在心口,好像巨石一般,将那个隐忍的出口堵的严严实实,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两两相望,百感交集。
这两年里,宋清河夜以继日地拼命工作,早就跟之前那些老朋友不再联系了。
只隐约听人说过,于家那位失踪多年的孩子,找到了,原来是一直被人关在海上。
当时他心里一动,生命似是活泛了一些,却不愿意再为了这些捕风捉影、未见真实的消息,再踏进纽约半步。
那个地方,承载着他全部的噩梦,甚至光看到“纽约”这两个字,就足够他坐下来喘息半天,让当初受过重创的心脏缓一缓。
再后来,听说,于家的孩子重新接手于家的生意,从低利的小本生意做起,加上简家的扶持,在纽约已经渐渐有了起色。
宋清河退出了校友群,将这些事都抛在了脑后,只一味扑到工作上头,日程表全部排满,不给自己留一丝回忆往事的空当。
也正因为这样,普华的精神卫生科一再打破记录,跻身到世界名流医院的论坛交流会上。
宋清河,也成了整个科室唯一享有特殊津贴的主任。
此时,看到从小到大的挚友于斯谭,好好的站在自己面前,会笑,会说话,眼波流动,他实在是不敢相信,甚至怀疑,这是一场深度催眠的梦境。
“斯谭,真没想到,我活着还能再看见你,咱们还能互相说话。”
于斯潭嘻嘻一笑,推着他重新落座,自己则随坐一旁,紧挨着他。
于斯谭从怀里掏出一枚硬币,是19世纪30年代之后,美国铸币局生产的1美元硬币。
宋清河接过来,手指摩梭着硬币背面刻着的“1804”特别字样。
那串数字,是一个特殊的年份。
那枚硬币,本是国外一些政要用于外交的礼品,当年一共只铸造了15枚,于家举家搬迁去纽约的时候,手里持有一枚,是祖辈一代代传下来的。
传到至今,自然是交给了于斯潭。
而于斯潭,在学校毕业舞会上,将这枚硬币赠予了宋清河。
宋清河在于斯潭出事后,去了一趟他的“故居”,亲手将这枚硬币放进于斯潭书桌的抽屉里作为祭奠,因为,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看他。
时光流转,阴差阳错。
如今,于斯潭带着这枚硬币回来,又将它亲自交到宋清河手里。
宋清河垂下眼睛看了一会儿,内心百感交集,默默将硬币放进贴身的衣兜里。
于斯谭拍拍他的肩膀,开玩笑道:“这次要再弄丢,我可不依了,学校后花园那颗树,你要倒挂在上面让我打拳击!”
说罢,两人回忆起当年同窗时的那些旧事儿,不由得开怀一笑。
于斯谭这次回来不打算待太久,又不想找酒店,直接挤进了宋清河的屋子。
他放好行李,一路跟着宋清河去了普华,想看看他工作的环境。
繁忙的走廊和挤挤攘攘的病号让于斯谭直喊头痛,小黄赶紧给他抹上清凉油,让他待在一边自己揉太阳穴,以免影响宋清河工作。
宋清河回过头对着于斯谭调侃道:“眼熟吧?当年你要不是回家,接管家里的生意,恐怕如今跟我一样,天天坐在诊室里头秃了。”
于斯谭扒拉着宋清河满头黑黑亮亮的头发,道:“依你这发量,想秃,至少得等个一二十年。到那时候,都中年大叔了,谁还管你秃不秃的?”
小黄不认识于斯谭,动手整理着患者的档案,一边偷眼看看于斯谭。
他心里默默道:敢这么数落宋清河的,以前只有简安,现在也只剩个死鸭子嘴硬的曾琦,如今不知道这个混血儿到底是打哪儿来的,竟跟宋清河这么熟络!
期间,宋清河忙忙碌碌顾不上于斯谭,于斯谭耐不住枯坐,一个人溜出去吃东西了。
他回来时懒得准备,电话卡和信用卡都没转,直接拿走了宋清河的备用手机,去街上一个劲儿的刷。
臭豆腐,羊肉串,麻薯,冰皮,萝卜糕……
宋清河抽屉里那个跟备用机绑定好的手机,叮叮当当一直响到下班。
等他洗把脸摇摇晃晃地出了普华,于斯谭也填饱了肚子,只打包一份猪肉大葱馅儿的包子给他。
“我想吃饭……”宋清河望着包子皱眉道。
“体育场快关门了,你先垫了肚子,咱们打场球,完了我请你吃大餐!”
于斯谭说着,把宋清河塞进车里,一路直开往体育场。
宋清河看他开车的技术没那么娴熟,不由得拉紧扶手嘱咐道:
“哎,别变道了,这跟外面不一样,你悠着点儿!”
“头一回开你这辆破车,手生,不过没事,一会儿就熟了!”
“破车……哎,别超车了,别这么超,你会被人打的!”
“那不行,我不允许我前面有这么多车!”
宋清河无奈地看着于斯谭满脸自信的样子,听着后面那些因为被别了车而疯狂摁响的喇叭声,不由得紧闭双眼,祈祷不要碰到路怒症病人。
许久不来体育场,倒还是老样子。
篮球场上,一只脏兮兮的球砸在篮球板上,再娴熟地弹回手中。
虽说这世间变化是正常的,但有些东西保持不变,格外令人安心。
于斯谭运了球远远地跑过来,宋清河虽然很久不打球,但还是习惯性地做了个假动作拦着。
哪料,于斯谭同一时间也做了个假动作,两人始料未及,额头狠狠地撞到一块儿,晕了半天。
体育场闭门前五分钟,两人终于玩得意兴阑珊,一起
躺在地上休息,说笑,仿佛又回到当年的时光。
这时候,于斯潭一眼瞥到宋清河的袜子碰到了自己的袜子,急忙踢开,道:“我碰到臭味过敏,你知道的。”
宋清河原本已经打算收拾东西走了,听到他这话,偏要脱下袜子扔过去。
于斯潭“哎呀”一声。
这下,他直接从地上弹起来了:“我都说了过敏,大学那会儿谁敢坐我的床?只有你……”
宋清河不理会,追着他扔。
“哎呀,别扔了!”
“哎呀……”
“宋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