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繁闹的街头。
这条街的艺人和流浪汉一样多,宽檐大帽,眉目闲适,偶尔哼上几句经典民谣。
来往的人虽多,或路过,或驻足,或施舍,安安静静,互不打扰。
在一辆热狗车遮挡的角落,一位流浪汉正大口啃食手里的面包。
那面包里原本有一根肉分充足的香肠,却中途被人抢了去,只剩光秃秃的面包卷硌在手里。
那也得吃,总比饿肚子待到天黑要好。
这位流浪汉应该是初来乍到,缩在角落里异常安静,一只渔夫帽遮住一张灰土遍布的脸,唯有帽檐内侧,时而露出的一双直勾勾的鹰眼能让人勉强认出,这不是普通的流浪汉。
纽约街头的流浪汉虽多,但几乎人人自爱,要么整日醉心艺术,要么呼唤爱宠,一躺就是一天,能找到干净的水洗脸,就绝不让自己的一张脸素着落灰、落土。
唯有这一位,刻意装扮的痕迹太明显,反而令人生畏,猫狗都不敢近前去,也就只有醉汉敢过去抢他的热肠吃。
此人,正是林立。
倒也不是他这人不爱干净,纽约街头有很多可取的自来水,便利店跟快餐店里更是有免费的卫生间可用,只是他一向善于隐藏锋芒,才刻意将自己埋汰得比真的流浪汉还让人觉得害怕。
傍晚,街上的光线暗了许多。
写生的学生收了画板去吃快餐,摄影的老师傅取下相机,蹲在夕阳下独自摆弄着三脚架。
这正是林立出手的好机会。
他缓缓站起,抖落肩上破旧的外套,内里穿戴一片崭新。他一边沿街走着,一边随意伸手摘下路边商店挂出来展览的皮带、帽子、钓鱼竿等物,如同探囊取物一般自然。
就这样,一路披披挂挂地走回林家。
他自知林家从那天出事之后,肯定有人过来看着,他想取回自己的一些物件,得准备好攻击的利器。
僻静的大院,四下无人。
林立正诧异间,忽见院内闪出两个人影,吓得他赶紧躲起来。
那两人一边疾走,一边交口说着话。
“以后换班要更严一点,以防让那个姓林的钻了空子!”
“明白,我一一交待下去,我们的人每天守在这儿,直到抓住那个姓林的!”
“二叔这场病差点没熬过去,都是这人害的,我们在这里守着,轻则让那人有家不能回,重则抓他回简家,秘密‖处置了,怎么都不亏!”
“你说的对,不光是白天,夜里也要每隔一个小时换一次班,任何人都不能懈怠!”
那两人说着,一路朝东边去了。
林立待外面一点动静也无,赶紧偷偷跟过去看了一眼,只见简家的一拨儿保镖,早就在附近扎下了大本营,专门看着林家。
这样,他自己书房里的东西,任是一纸文件、一件武器都取不出来了。
林立整理了下头上的帽子,把帽檐压得更低了,悄悄离开林家的大门,原路返回了。
建筑巍峨的林家大院,跟林立孑然一身的背影和脚下蜿蜒曲折的小路,对比异常鲜明,不由得让人回忆起事发那天,简安跳进海里,整个局面便不受控制了。
简家二叔倒在何叔怀里之后,何叔第一时间发起警报,简家数十位在附近待命的人一拥而上,如同撕扑食物的饿虎,恨不能将林立当场撕碎。
如果不是林立身边的两位下属拼死护着他,直到口鼻流血,暴毙而亡,林立也不会留着一条命,混进纽约熙熙攘攘的街头。
那天,林今来赶过去的时候晚了一步,只来得及叫救护车,先把宋清河跟简家二叔送到附近的医院。
简安一下了海便没有踪迹,林今来在海里泡了很久,始终没有找到人,只好叫来海上搜救队。
整整十四天过去了,早就过了最佳救援时间。
所有人的等待,都随着滴滴答答流逝的时间而黯淡下去。
赶在简家的人去封死林家之前,林今来用手里那把带有麋鹿标志的小刻刀作为信物,救出了叶扬。
叶扬被林立关了多日,早就体力不支,林今来见到她的时候,她正虚弱地躺在床上。
林今来给她灌下两支葡萄糖,然后抱去医院。
“简安呢?”叶扬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问道
“她……不太好。”林今来低声道。
“你说的不太好,指的是……”
“她……死了。”
林今来避开叶扬悲恸的眼神,喉头拼命压制住哽咽的声音,强忍眼泪,将叶扬放到车上。
叶扬跟宋清河的病床紧挨着。
林今来找到医生,想将两人适当隔开,以免提到简安,两人的情绪都控制不住。
结果发现,自己的这个想法很多余,因为,宋清河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林今来代替哥哥林立去简家赔罪,想看看简家二叔,却被何叔早早地挡在门外。
一整天煎熬的等待之后。
何叔出来摆餐,惊讶地发现,林今来居然还恭恭敬敬地坐在大厅等着,眉目低垂,满脸愧疚。
“你回去吧,二叔谁都不见,不止是不见你。”何叔劝道。
“我只是想看他老人家一眼,简安在的时候,交给我一些东西,我想还给二叔。”林今来诚恳地哀求道。
简安给的东西,他自然是视若珍物,只是他自知哥哥林立罪孽深重,已经给简家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他姓林,是唯一一个还好好站在简家人面前的林家孩子,不得不试着以微薄的能力去偿还简家。
何叔听说林今来手里有简安的遗物,自然犹豫了,最终,还是决定去里面告诉二叔一声。
约摸半小时左右,二叔屋里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像古老的象牙发出一声沉闷的咀嚼声。
何叔探出头来,没有说话,只示意林今来赶紧进来。
林今来看到二叔坐在椅子上,头发花白,嘴唇干裂,水米不进,心里更是难忍愧疚,不禁上前几步俯身握住二叔的手,道:
“叔,我喂您喝口水吧,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的!”
二叔没有开口,也没有看他,只是弹了弹裤子上的褶皱,懒得理会。
何叔赶紧冲林今来摇摇头,示意他长话短说,不要多打扰二叔。
林今来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送到二叔眼前,缓缓打开。
“这是简安住在郊区小院的时候,交给我保管的,说是二叔和何叔给的,她一直留着。”
二叔的眼珠活泛了一下,仔细看着眼前这些东西。
一张银行卡,几块没有打磨的石头,还有一张取手工面条的大额惠券。
何叔最先认出那张银行卡,忍不住别过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那是二叔第一次回来跟简安见面前给的。
二叔做生意虽然心细,但对新出现的简安却丝毫不了解,只得按照以前安娜的喜好,提前给了何叔一笔钱,让他交给简安置办衣服。
本以为她马马虎虎弄丢了,没想到还一直留着。
那些石头是二叔回来帮简安整治了林立在国内的俱乐部之后,现场收缴来的,是难得一见的奇石,二叔在手里把玩几天后,就送给了简安。
这些东西,二叔自然也认了出来,他伸出颤巍巍的手指,越过其它东西,直奔那张面券。
二叔在简家老宅最喜欢吃的牛肉面,用的就是这家老字号的手工细面,简安一直记得,还用自己在宋清河那里挣来的微薄的薪水,办了这张大额的券,说是专门孝敬二叔的。
二叔再也控制不住,手指不慎将那些东西打翻在地,何叔跟林今来同时去捡。
何叔扶起林今来,催促他赶紧回去,一边搂住二叔的肩膀安抚着。
林今来不忍,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二叔,自己也不禁泪流满面。
他整顿好情绪,去医院找叶扬。
“我好了,我们回A市吧。” 叶扬直勾勾地盯着他道。
林今来四处找了一圈,没看到宋清河。
叶扬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用找了,他今天早上一个人走了,自己办了出院手续。”
林今来坐在空空的病床上,左右思忖,眉头紧皱。
以宋清河现在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原本是要多住一段时间的。
他在普华是出了名的工作狂,特别能熬,如今回到A市,回到普华,真不知……
林今来非常担心,立刻给自己的助理打电话,要来了宋清河助理小黄的电话,对他细细嘱咐一番。
回到A市之后,林今来安顿好叶扬,直接回医院去找宋清河。
他的诊室空空如也。
曾琦一早听小黄说了这些事,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林今来,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他。
“宋医生呢?他今天是不是没来?”林今来终于发现了曾琦,开口问道。
“他……来了,在住院部。”
“还在查房吗?我去找他!”
“不,他是住院,在张主任那里。”
林今来听罢,心里已经明了宋清河现在的状况,手指无力地垂了下来,沿着走廊缓缓离开。
日子还得继续。
忙碌的工作很快沉没了所有人的情绪,生活步入正轨,时间也陷入一圈又一圈的年轮之中。
宋清河回来之后,在普华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康复。
林今来常去探望,时不时帮曾琦传达一些精神卫生科住院部的消息,希望能占用他一部分精力,不用整天沉溺于往事当中。
盛夏之末,天气突然凉了起来,宋清河换了长袖的病号服,正安静地坐着喝粥。
小黄刚接完一个电话,慢慢往病房里来。
“问了吗?”宋清河头也不抬地问道。
“问了……”小黄唯唯诺诺,不敢说。
“怎么样?”
“周岭说……说……”
“说什么?”
“他说,刚才查了人口信息,简家……确实已经申报了简安的死亡证明。”
宋清河手里的勺子一沉,掉进稀汤寡水的粥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