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货运船只在海上默默漂浮着,像一只懒得划水的巨鲸。
简安在发动机遥远的鸣动声中慢慢睁开眼睛。
她看到头顶环形的逼仄空间,从高度目测,仅有一米多高,空间不过二三十平左右,是安置在货船中央的一处隐蔽牢笼。
于斯谭正坐在一边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他身上那件深灰色的衣服已经换掉,唯有一张淡然的脸庞和湛蓝色的眼睛依旧清晰。
于斯谭看简安想起身,急忙示意她继续躺着,自己则俯身过去,距离她更近一些。
“你的衣服……”
“每天都换。准确的说,这是他们批量生产的囚服,每天换下来的囚服就地处理掉,第二天更换为新的囚服。以防路过的船上有人认出我。”
简安听罢,心里一阵酸楚,联想到这么多年,安娜为了寻找于斯谭所做的努力,内心百感交集。
她不由得伸出手去,抚摸了下于斯谭额上柔软的头发,低声道:“如果安娜知道你还活着,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于斯谭眼里柔软的光亮顷刻间便黯淡下去,闭上眼睛,将额头抵在简安手心里,也低声说道:“看到你那一刻,我以为你是安娜,可是等我看清楚你的眼神,我便知道你不是。”
“安娜这几年心里太苦了,所以才有了我。”
“我知道……”
于斯谭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起身将简安抱起,放在这房间里唯一一处有光亮的窗口的位置。
隔着空洞的窗口往外看,外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域,海浪不断低声敲击着船身,一声又一声,不知疲倦。
偶尔有清冷的风吹进来。
于斯谭拿起一条薄毯围在简安身上,自己就地围坐在她身后,下巴搁在她的头发上。
“这几年,我一直被监禁在这艘船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一件熟悉的衣物都没有,唯有脚下这条铁链时时禁锢着。”
简安低头看了一眼那条链子,默默将手指放在靠近于斯谭脚踝的位置,垫在粗重的铁链之下,希望能减轻一点他脚踝的挫重感。
于斯谭接着道:“我试过逃跑,一次又一次,后来发现这毫无可能。这艘船,永不靠岸。每个月有固定来往的船只为我们补充物资,除此之外,连一个能往外递消息活人都看不见。”
“二叔他们都以为,你会被藏在跟月光石有关的地方,没想到,你一直在海上,这简直就是惨无人道的海上监狱!”
于斯谭苦笑着摇摇头,简安说的这些,是他早就预料到的。
从自己五年前失踪那一刻开始,无论是于家、简家,还是死对头林家,都只会围绕着A市--纽约--巴黎这三点一线苦苦搜查,绝不会想到,他竟被人掳到海上,藏进一艘永不靠岸的货船上。
“当年,林立原本只是想借我拿到月光石,没想到刚开始行动,就被更大的势力围击了,月光石也被那些人抢走。”
“这究竟是谁动的手?”
“我也不清楚,听口音,像是美国南方乡下的俚语,以前于家做生意,从没有在南方结交过什么势力,所以,我至今也想不明白,这背后究竟是谁在操控这一切。”
“那……月光石呢?”
“下落不明。但是可以肯定 那些人还没有掌握月光石的秘密,否则,我早就被他们扔到海里毁尸灭迹了。”
简安听了这话,稍稍放下心。
以前听宋清河说过,那块月光石,是唯一一个不用借助任何催眠环境或催眠介质,就能直接对人行使催眠术的宝贝,只不过,这宝贝也不是人人都会用,唯有于家知道其中的秘密。
她起身重新打量起这个屋子的构造,希望能从中找出几处逃生的漏洞。
于斯谭自然知道简安的想法,他摇摇头,倒了杯水递给她,道:
“没用的,我在这儿待了五年,而且我学过建筑,这就是一个360度的环形牢笼,往上是他们的执勤室,往下是他们自己的寝室,我们这个屋子死死夹在中间,一点可以借力的地方都没有。”
简安只好放弃,裹紧了身上的毯子。
看来,逃是逃不出去了,只能等人来救。
如果有人的话。
海上的生活无聊而烦闷,一天24小时不着痕迹地漂浮着。
那些人穿着破旧的工装,每天只需要装模作样地翻腾几批箱子,以防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一日三餐会按时送来,只有黑面包和苦咖啡,偶尔会有两只葡萄作为维生素的补充剂。
他们就像临时从人群中找来的一些人,其貌不扬,行为举止很自然,早就达到让人看一眼就忘掉的境界,却又极其有组织、有纪律。
因此,简安仔细观察了几天,仍然很难对这些人进行描述或概括。
这样的人,如果是在简家,一定会成为二叔培养的重中之重。
他们倒也有一部分的仁慈,得知于斯谭救了一位姑娘,而这姑娘因为肺里呛了冰冷的海水,大脑受了伤,便不再追问来历。
索性将简安跟于斯谭关在一起,只在餐时多供应一人份的食物罢了。
简安很清楚,这些人如今能有一副好的面孔,其实得益于这几年于斯谭为他们做过的一些事。
海上生活烦闷,幸而有于斯谭在。
他懂建筑,刚一来,便为这些人解决了二十七人如何单独占有二十人空间的住处:用舢板当作隔板,先将有限的房间空隔出来,左右空间大的,便加长高度,做出两间阁楼,船板上镂出一块透风的窗口,可以观景,可以吹风,可以钓鱼。
就这样,原本无用的扁平空间,成了人人抢手的好寝舍。
他会喝酒,教那些人如何取一桶海水搁在发动机上,借海上强烈的温差让水温降下去,第二天大家可以一起喝冰啤酒。
他还教那些人太极,拉花,调酒,茶艺……
每个月货船接应的物资补给中,茶砖成为必不可少的日用品。
出于感激,这几年,那些人也给了于斯谭朋友般的待遇,除了不准逃跑,吃食跟他们一样差之外,几乎再无别的苛待,生活异常安稳。
每天下午五点,是于斯谭独有的甲板放风时间。
一直守在屋外的杰森确认四下无人,既无过往船只,也无直升飞机,百般谨慎,这才打开房门,在门上轻敲两声。
“他这是提醒我们,可以出去了。”
于斯谭笑着冲简安解释,一边伸手扶好她,一起来到甲板上透透气。
他小时候接受的英式教育,让他至今即使身陷囹圄,也仍旧保有一种绅士风范,谈笑风生间,仍彬彬有礼。
身后又一人紧跟过来,跟杰森并排走着。
“那是伊万,他们负责咱们这一个小时的空当。”于斯谭接着解释道。
见简安回头,伊万跟杰森慵懒地点下头,算是打招呼了。
在他们眼中,简安只是头部重伤的一个病人,并不值得得到他们的任何重视。
今天的风跟简安第一次看到于斯谭那天的风一样大,吹得人额头清爽。
于斯谭掏出口袋里藏着的面包屑,均匀地撒在甲板上,等海鸟落下来啄食。
简安看着于斯谭,于斯谭开心地咧嘴一笑,道:
“给海鸟们加个菜,算是今天格外安好了!”
简安看他这个聪明无邪的性子,不由得也大笑一声,心里畅快了许多。
杰森的双眼瞄见面包屑,不由得上前一步,道:“小鱼……”
原本,他们一直称呼于斯谭为“于”,只取一个姓作为名字,后来叫的久了,就擅自为他起了绰号,叫“小鱼”。
伊万不以为然地努努嘴,示意杰森别过去。
这时候,有一只海鸟收紧翅膀,摇摇晃晃地落到甲板上来。
细小的鼻子自然是闻到了面包的香气,一步一顿,缓缓试探。
于斯谭耐心地等着海鸟过来,将一些面包屑放进手心,看着海鸟一口一口啄食。
这只鸟体态小,应该是只幼鸟,吃东西很慢,于斯谭的手搁了好久。
他索性伸展双臂,整个人就地摆出一个舒服的“大”字躺在甲板上,肆意享受着阳光和海风。
简安回屋用杯子取了水,放在于斯谭手旁,作为海鸟进食后的饮用水。
“一餐荤食,再加一杯美酒,这只幼鸟可太幸福了。”
于斯谭笑着说完,便闭上眼睛昏昏欲睡了。
简安看着他洁净的额头和充满笑意的眉眼,心里不仅感慨:于斯谭到底是于斯谭,被囚禁的这五年,不仅没能使他泯灭心性,反而更显出他身上难得可贵的品质:简单,坦诚,游韧。
这让简安更加坚定了让安娜回来的决心。
除了安娜,没有人能弥补这么好的于斯谭了。
晚上,两人照例是围坐在窗前,安安静静地看着海面。
“斯谭,你有想过,我们出去之后的生活吗?”
“大概是……继续生活吧。”
于斯谭的话回得漫不经心。
大概是觉得,简安问的这话的意义,还不及此时他手心里捧着的一杯热咖啡。
他冲杯子吹了两口,递到简安嘴边,笑道:“试一试,这杯加了糖,我特意找伊万要的。”
简安一尝,仍然是又苦又涩,刚想开口,却突然从后味中品到一丝甘甜,舌根处又滑‖嫩又香醇。
“怎么跟咱们前两天喝的不太一样?”
“我怕你不习惯这船上的饮品,就用钓鱼的丝线做了个小滤勺,先把咖啡渣过滤了,然后再加糖。怎么样,口感是不是好了很多?”
简安看着于斯谭期待的眼神,又接着喝了两口。
果然,跟以往粗陋的口感完全不一样。
她舍不得一口气喝完,急忙把杯子送到于斯谭嘴边,盯着他多喝几口。
“这是专门为你做的,连杰森他们都没喝过,你快喝!”
于斯谭说着,复又将杯子送到简安口边,笑意盈盈的眼睛还特地朝门外看了一眼,以防杰森等人听说之后,抢着来找他要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