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的日子挑得很好,下了整整一个月的大雪突然停了。
祁水到了万民沸腾的时候。
民众们纷纷换上白衣,早早在大典路径两旁拥挤成流,官兵们只能肉身组成城墙,强行将民众隔出条道来。
这恐怕是离盏此生最备受瞩目的时刻。
宫女早早进入了紫菱宫为她梳洗打扮。
她很木讷的坐在铜镜前面,任凭她们为自己梳着陌生而又繁复的发髻,一圈一绕,像是壁画上的圣女。
她费力的穿上兰剪彩绣团窠百鸟拖地裙,长裙旖地,要两人搀扶,两人抬裙尾才使得她顺利攀上了镶满珠宝的圆顶马车。
烟金的鸾帐迎风翻飞,似围绕在她身边的舞者,随着民众的欢呼声翩翩弄姿。
“快看,天女出来了!”
“真的来了,天女!我的救赎啊!终于来了!” m.✴vodtw✮✥.❅l❇a
“太美了,这就是我们西域的希望啊!”
众人口中的叫喊,离盏一个字都听不懂,只是每每当她经过,周围便如退潮一般,纷纷跪地叩拜。
她略略挥手致意,心却不在这上头。目光寻寻觅觅的往前,看见顾扶威的黑金马车赫然在队伍的前头,帘子未开,敦厚的黑木车身像铁汁浇筑的一般,刀枪不入,流水难渗,铜墙铁壁似的。
愈是密不透风,无数猜测和疑虑便愈是朝那辆马车涌了过去。
她也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恍惚间就已经到了化兰湖旁。
化兰湖,西域的圣湖。
西域所有的流域都是雪山之水所化,化兰湖被祁水三大雪山围绕,本是个凹地。雪山外部的化出的水变成河流滋润四方,中间的便汇在凹地里,形成一个巨大的湖泊,便是化兰湖。
冬季的化兰湖长期冰冻,巨大的湖面像是被蒙了雾的镜子,宁静而又祥和。
“天女,圣湖到了。”
阿木伸手接她下车,
她站落地面,见自己身在高处,是连日为大典假设的高台,周围白绸数丈,直垂湖面。
低头看去,湖面上红光跳动,竟有篝火在燃,数百名戴着野兽面具的舞者正围着篝火起舞。
“前日来的礼官说,大典在卯时就开始了,先是净场,浴身,布阵,然后念祷词。接着就是起火化湖,然后进入仪式……”巧儿望了眼湖面。
湖面距离高台有七八丈高,看一眼也腿软。加上那些牛头马面的舞者跳着奇奇怪怪的舞蹈,以及周围不停喊着奇怪口号的民众,巧儿无端有些紧张。
“应该快了,到时候,奴婢就在这儿等小姐。”
“呲呲”的声响忽而从脚下传来,民众的呼声也跟着愕然而止。
方才还在沉迷舞蹈的舞者们纷纷后退,忽然“轰”的一声,篝火下的冰面突然开裂,陡然断出个巨大的窟窿来。
“呼呀,卡塔沙!”
“呼呀,卡塔沙!”
巧儿不自禁的揪住自己的衣襟,“什么意思?他们在喊什么?”
旁边阿木神情已经凝重到垂眼不看的地步,“献祭的意思。”
刚说完,离盏便见那黑金的马车上下来一人,离盏差点没认出那是顾扶威来。
他极罕见的穿了身玉白的束衣,本就莹白的肌肤被衬得更加通透无暇。
他一步步走过来,气度都似升华了一般。
纵然山是白茫茫的雪,湖是白茫茫的冰,周围全是穿着白衣的臣子。
他身处在那白茫茫的一片里,竟然也没被淹没,如往常一样,从头到脚都笼着层压迫感极重的气场,如同在他轮廓上镀了层金子,无论身处何种境地,亦能熠熠生辉,夺目而耀。
他慢慢的走过来,越走越近,却始终没有看她一眼。
离盏只觉得那颗沉沦漂浮的心脏在渐渐离失根茎,有种要彻底飘散的意味。
眼神似爪般在他面前萦绕攀抓,奈何他经过她的身旁,却刻意避过了她的目光,只是回头向民众挥手,然后一步步步入长廊,走上湖泊上空一个圆形的祭台。
“洗礼!”大月寺的和尚合十双手,便有僧众从祭台下方断口的湖中取来湖水。
圣水用雕刻着长鹰尾羽的纯金盆子呈上来,分为两盆。一盆放在左,一盆放在右。
这时有宫人在离盏身后提醒,“天女,授圣器了,该天女过去了。”
“师父……”淼淼细声细气在后头轻轻喊了一声,立刻被巧儿拉了回去。
天女是圣洁的,不该和这么个小孩子太过亲密,否则引人浮想联翩,那便不妥。
离盏只是朝着身后浅浅的笑了笑,并没有对着淼淼,可是左手却在背后伸直了拇指和小手指。
淼淼也跟着笑了笑,拉着巧儿的手说,“看见了么?师父说她疼我。”
巧儿莫名。
淼淼望着离盏渐行渐远的身影道:“她在和我盖手印呀,最后一次盖手印,师父是答应我,她会永远疼爱我,最疼爱我。”
淼淼把自己的手也高高举起来,做了个同样的手势,巧儿略驻,然后也跟着做了一个。
离盏踩在木条搭建的长廊上,每走一步,便发出“笃笃”的脚步声。
寒
风从双耳刮过,呼呼大作把人群的欢呼声都掩了下去。她好像在走钢丝似的,被冷风催紧了皮肉,整个人都悬在了风里,好像一个不留神就要摔到冰面上,粉身碎骨。
她小心翼翼的往祭台上走,越走越听不到其他声音。
但沈明庭的模样却在视线里逐渐清晰起来,那样熟悉,却又陌生。
她不习惯他穿白衣的样子,高雅清透得好像不会再邪笑了似的,面庞都跟着干净起来,太具镇定人心的作用。
他握着匕首,连同自己白皙的手指一同浸入盛满湖水的盆里,撇晃两下,便取出来,双手奉给了她。
高处不胜寒,湖泊周围的民众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声。
可是两人之间反倒没有太多要说的。
他只是捧着匕首,神情如常。
“盏盏。”
离盏也神色如常,她低头将匕首接了过来。 m.vodtw.l✺✤✧✴✦a
圣器本就没有温度,用湖水浸泡过后就愈发的寒冷,握在手里便握着一根冰柱子似的。
黥面靖人说,顾扶威会真的要了她的命。怎么可能呢?
这把器物是顾扶威专门打造的,里面的机关同她演示过了,她知道使用的法门。
她唯一担心的,是黥面靖人的阴谋。
“当心苏婉童。”离盏忽然悄声说。
顾扶威一瞬有些错愕。
“她和青阴教有关联,当心她。”离盏复又说。
顾扶威的疑惑还没解开,便见她自觉走到了祭台尽头。
两人只不过半丈远的距离,可四目相对,离盏却觉得他遥不可及。
于是她极认真的再瞧了他一眼。
白衣的衬托下,他褪去了所有的邪魅,如此和煦而又赤城的微笑绽放在视线里,像西域的格桑花瓣。
祭祀是祥瑞之举,自然是要笑的。
她也跟着笑了,点头间握着匕首走到了祭台的边缘。
礼官交代过,自刺而出的血液都流入湖泊方可奏效。
她尽量站得更靠边一些,可那是风口,她太轻了,风刮起她的长裙差点把她带了下去。
顾扶威突然抓住她,“留神!”
她深吸两口气,重新站稳,然后别开他的手。
看呐,他如此紧张她的安危,何以会是假的呢?
于是她拔开刀鞘,反握匕首,微笑着让明晃晃的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不带任何比划的,忽然运力刺进身体。
“歘”的一声。
是刀身缩回刀柄里的声音么?
可为什么那么痛?
痛得四肢都无法动作,口鼻都无法
直觉得一把利器贯穿了她的身体,刺入了她最绵软,最鲜活的地方。
短暂的一瞬,差点让她叫出声来,可不知是什么力量叫她压住了本能的冲动,她忍住剧痛,竟浮起了淡淡的微笑,伸手想去够他。
她好痛,好痛。
这个伸手的动作已经废去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只想抓什么一把。
不想身前的人却始终不为所动,两人的手就差那么一寸的距离,他就是不来够她。
疑惑间缓缓抬头,见那张如玉的脸已经被斑点状的飞血蒙去了一大半。
他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低着头,凝神看着她刀口末端不住涌出的血液,然后突然伸开双臂,冲着天空大喊一声。
“所罗昏塔!”
那修长的手将她一推,离盏往后栽去。
她睁大眼睛,蓝色的天空和巨大的云朵在视线里飞快的坍缩。
害怕极了,想叫,想挣扎,心口的剧痛却牵扯住四肢百骸,不得动弹,只剩下狂舞的秀发不停的抽打着自己的面庞。
都说人死之前,会走马灯似的看见自己的一生。
她没有。
惊愕中,转眼就坠进了碧波里。冰冷的湖水从心口钻进去,痛得她张大了嘴巴。
湖水又从口鼻里灌进去,呛得她剧烈的咳嗽,咳嗽又牵动着刀口反复的划拉着她的心脏。
她想喊喊不出声,想动四肢却只因痛苦抽搐。
她像一艘小船被凿破了个洞,孤独无助的往下沉。
湖水是那么深,却又是那么透明。
晃荡的波纹中,她隐隐看着那个白色缩影,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丁点都不为所动。
便就在这一刻,她有点分不清自己的心口是不是刀刺伤的。
因为她已经彻底动不了了,像颗钱币似的飘然下坠,可心口还是像被刀反复捅刺一样,扎进去,狠狠的绞,一看见那个白色的缩影,就狠狠绞。
转眼间,心窝就碎成了肉泥。
她死睁着眼,坠向无底深渊。
看见那片清澈的湖水染成了血海,又看见一袭白衣在面前闪过,如幻觉一般,向她递出手来。
她知道,她是臆想了。
活该啊活该,到死了还是会想着他。
她认栽般闭上眼,面前浮现出顾扶威面庞,灵魂从躯壳里分离出来,她一把抱住他。
冰冷的温度。
原来长相厮守什么的,都是假的啊?
体力不支的那一刻,她还是选择闭上了眼。没有什么不甘心的,如她对青阴教教主说的,她今日所做的一切,全都出于她的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