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阴暗、狭小的民房内。
曾锦润侧躺在破旧的床榻上,残败不堪的身体犹如一个破布娃娃,她蜡黄的脸色再也看不到曾经的白皙和美艳,棉被下的一双腿因为医治不及时而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如果不是她的胸口还在起伏,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死人。
睡梦中,曾锦润艰难地翻了一下身体,然后满头大汗地从噩梦中醒来,她有些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睛,昨夜刚刚退烧,她的嘴唇干裂的不成样子,不由低低道了一个字“水!”
床边坐了一个面容寡淡的女人,性情沉默寡言,从她被安排照顾曾锦润开始,无论曾锦润如何旁敲侧击、谩骂威胁,她始终没有和曾锦润说过哪怕一个字。
此时,女人看到曾锦润醒来,她沉默地将曾锦润从床上扶起来,动作麻利地往她身后垫了一个大楹枕,然后才去暖瓶里倒了一杯热水,喂曾锦润喝下。
曾锦润已经习惯了她的沉默,在喝完水之后,她的目光透过床边窄小的窗户默默看向杂乱的小院,院子里站了五个黑衣保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宛如一尊雕塑。
距离她被救走已经过了两天,这两天也让曾锦润把这个暗中救走她的神秘人的身份猜了个遍。
然而,她怎么也想不到有谁会这么大胆竟冒着得罪陈玺的风险将她从陈玺的夫人手上救走。
更可恨的是,派来照顾她的这个女佣就像是个哑巴一样,即使她想尽办法也无法从这女人嘴里撬出一个字。
突然,小院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曾锦润精神一振,一双眼睛立刻向小院的门口看去。
小院的门被推开,在一群黑衣保镖的簇拥下,当先进来的一人一袭青衫、长身玉立,水墨丹青般的眉目清逸、隽永,鼻如悬胆,面如冠玉,即使身处这座破败的小院周身的气质依然高贵得像是置身锦绣华堂一般衣不沾尘,优雅如梅林中的仙鹤,高洁如天上的云彩。
曾锦润黯淡的眸子迅速亮起炽烈的光芒,灰白的脸色因为激动而潮红,脸上的神情先是不可置信继而涌现出巨大的狂喜,就这样痴痴地凝望着窗外的那个人,她知道这一定不是自己在做梦,即使是梦,她也希望自己永不醒来。
“默言……”她的唇颤抖着,试探一般,轻声唤着思念了无数回的那个男人,“默言!默言!……”
曾锦润眸中蓄满了泪,咸湿的液体顺着眼眶滑过腮畔,淌进唇角,舌尖泛起淡淡咸涩。
曾锦润连忙激动地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望向屋门口“默言,真得是你吗?”
她唇畔浮起一抹温柔至极的笑容,一双眼睛透出丝丝情意,小心翼翼地,窃喜地,慌张地,依恋地,胆怯地望向屋子里的那个男人。
曾默言一双清淡如水的眼睛望向这座破屋里容颜憔悴、神情透着几分癫狂的女人,声音无一丝起伏“明日我安排人送你出国,不要再回来了。”
曾锦润瞬间从几乎令她晕眩过去的狂喜中清醒了过来,她抖着唇,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小心翼翼地跟曾默言确认道“默言,你在说什么?出国?为什么要让我出国?”
她一双灿亮起来的眼睛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痴痴地凝望着曾默言的目光既充满乞求又无比哀怜。
曾默言却没有丝毫动容,声音平静的近乎冷酷“陈玺要杀你,你不出国,就只有死路。”
“可是……”曾锦润饱含希冀地看向他“可是……你不是把我救出来了吗?默言,我不想出国,如果你是为了我的安全,你放心,我现在这个样子,永远都不会出现在人群里的,我只要……”
“我救你,是因为我母亲生前,希望我能够照拂于你,”曾默言冷漠地打断了她的话“我母亲一直觉得对你有所亏欠,但真正亏欠你的人,是父亲,还有你的生母。曾锦润,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
曾默言目光里的冷漠如有实质一般,化成了一把锋利无匹的寒剑,将曾锦润的一颗痴心扎成了千疮百孔。
曾锦润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半天才理解了曾默言话里的意思。
她痛苦地摇着头“不是这样的,是你把我从崔姮娥手上救走的,即使你知道我想要杀她,默言,你心里是有我的……”
曾锦润不小心让心里话溜出了口,随之她恐慌地望向曾默言,唯恐弟弟发现自己龌龊的心思,连忙解释“我是说……
我是说你心里是有我这个姐姐的……”
“堂姐!”曾默言语气平静地打断她混乱的话语,清绝如雪的眉目透出一抹仿佛浸入骨髓的寒意,他清淡的目光微微垂下,瞥向自己的衣袖,仿佛曾锦润只是他袍袖上一粒让他厌恶的灰尘。
“这二十多年,我苦恨多,欢愉却少,你知道我最开心的日子是在哪儿吗?不是父母俱全的时候,而是我经受灭门之痛,阿姮日日夜夜的陪伴,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是这么冷情的一个人,可是后来的无数个日夜,我的心告诉我,我可以没有亲人,但是不能没有阿姮……”
曾锦润已经预感到曾默言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不!不!……”她无力地惊叫着,却怎么都无法打断男人的回忆。
那是她从来不曾在他脸上看到过的表情,那样俊美无俦、冠绝当世的容颜,淡漠出尘,仿佛万事万物皆不入心,然而在提起那个女人的名字时,清冷如雪的目光却像是繁星点点,溢满了温柔和深情,就像是春日里芳园百花齐放的盛景,像是夏日里飞满了青草湖的萤火,那是她即使见过也难以企及的美好。
不,不,不,不要再说下去了!她不想听!她不想听!曾锦润徒劳地捂住耳朵,耳边男人泉水一般清澈的嗓音却还在继续。
“四年前,我离开了阿姮,阿姮以为那是死别,可现在,是生离。我死了,阿姮会永远念着我,可是我活着,拜你所赐,阿姮她,恐怕再也不愿意见我了。堂姐,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可以谁都没有,哪怕我自己,但是却不能没有她!我救你,全了我们姐弟一场的情意,你……好自为之吧。”
曾默言说完,转身离开了屋子,从始至终,他的目光就没有在曾锦润身上停留过!
“不!”屋子里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吼,像是一个濒死之人垂死的挣扎,惨烈的让人心底发毛。
曾锦润神情癫狂地从床上铺下去,残破的身体无力地跌倒在屋里的泥地上,她却像是感受不到痛一般,双手撑着身体拼命向屋外爬去。
“不是的默言!不是的!我都是为了你,我……我以为是她害死了你……我已经后悔了……”
曾锦润痛哭流涕,一双眼睛被泪水糊住了视线,她眼睁睁地看着曾默言离开小院,任她如何挽留,头都没有回一下!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曾锦润的双手攥成拳头狠狠捶在地面上,她感觉不到痛一般,尖锐的指甲扣在泥土缝里,一下又一下……直到指甲翻转、血肉模糊……
曾默言走出小院,抬眼望了一下天空,晴空湛蓝无比,连一丝云朵也无,温暖的阳光洒落世间每一个角落,留下点点碎金。
曾默言却像是感觉不到阳光的温度一一般,一颗心就像是深海,冰冷、幽深、不见天日。
曾默言心神恍惚地垂下眼睛。
阿姮曾经说过,她最喜欢天空的色彩,那时自己与她坐在花园的石凳上,望着天空一坐就是半天。
想到这里曾默言勾了勾唇,汹涌的爱意和思念、悔恨、不甘等等复杂的情绪就像是一把利刃无时无刻地翻搅着他的心脏,没日没夜地折磨着他,提醒他自己并非是一具行尸走肉,而是一个也可以拥有爱这样温暖的感情的常人。
现在,她与他就在同一座城,呼吸他呼吸的空气,走过他走过的徒弟,思念在这一刻泛滥成灾,他却不想阻止,任由疼痛将他的灵魂侵蚀,他复又抬眼望向天空,那蔚蓝的色彩在他眼中却是灰暗无比。
原来,这世间缺的从来不是美丽的风景,而是那个与你一同看风景的人,没有这个人,所有的风景在眼中又有什么不同呢?不过都是黯淡无光。
……
菊喧的遗体送回崔家,崔大夫人差点将一口银牙咬碎,她怎么都没有想到聪明如女儿会栽在曾锦润这个小贱人的手上!
这小贱人和那钟宦娘一样,惯会装腔作势的卖可怜,也就她那个不长脑子的好妹妹,同情心多到用不完,才会养虎为患,将这么个东西纵得不知道天高地厚,竟对着自己的亲弟弟起了心思。
还有女儿也是。
怜惜这么一个东西,也没看默言如何,她倒是将自己的情敌视之如亲姐,像谁不好,偏要学她那个好姨母的做派,自己以前就反对女儿和这小贱人来往,女儿偏偏不听!这下好了,吃了这么一个暗亏!若不是菊喧忠心护主,她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崔大夫人惶恐、后怕之余,心中发狠曾锦润这个歹毒、龌龊的小贱人,若是落到了她的手里,自己非将她千刀万剐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