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天道之下(1/2)

一艘艘巨大楼船浩浩荡荡行驶在宽阔江面上，乘风破浪，犹如蛟龙出海，气势恢宏。

宽敞程度与太虚宫相差无几的房间内，杨淳坐在那方道台上，闭眼假寐，神情恬淡，此次南下江都奔着琼花而去，本来兴致极浓，不曾想却冒出个胆大妄为的凶和尚，把修心养性多年的大隋天子着实惊出了一把冷汗，不少江都官员为此都丢了乌纱帽，好在如期看到了百年一开的琼花，这才让皇帝陛下心情稍稍好了点，否则欺君之罪，江都官场恐怕早就大变天了。

只是杨淳不知道的是，在他前脚离开江都，百年难遇的琼花接着就枯萎而死。

杨淳神色恬静，一身素净道袍，若不是眉宇间的那丝帝王之气，看上去与寻常道人当真是无甚区别。

几名唇红齿白的小道童静立两侧，其中一名小道童跪在八卦台前，素手焚香，专心致志，比女子还女子，房间内香烟袅袅，犹如仙境。作为被选入宫中的‘金童’之一，能如此近距离的瞻仰天子，比起那些挤破脑袋也无法瞧见一眼圣颜的人，他是幸运的，当然，他也见识过宫内的血腥，就说前段时间那名平日在大家眼中印象极好的年轻道人，居然失心疯的想要刺杀皇上，结果可想而知，被那个老人拍的稀巴烂。道童刚要抬头瞧瞧天子圣颜，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大红走了过来，早已养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他没有丝毫停顿，赶紧把头低了几分，收敛视线，跟其他所有人一样，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比起高坐道台的皇帝陛下，他更怕这个不苟言笑的老人，在皇帝跟前，他至少还有敢偷看两眼的心思，可在这名老人面前，一丝一毫的轻慢心思都不敢有。

赵辅国轻轻走到八卦台前，躬身而立，见皇上还在入定，便安静等待。

如果说世上有谁最懂得帝王心术跟脾性，眼前这名先后伺候了四代帝王的老人称第二，恐怕无人敢称第一。

约摸一炷香之后，杨淳轻轻呼出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眼，赵辅国恭声道：“启禀皇上，冷言已经出发了。”

杨淳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过了片刻，他问道：“这次不会有问题了吧？”

离开江都城以后，深感此次南巡负有过失之责的老人便决定让义子冷言先行带队离开，径直前往东海，继续寻访仙人，此刻听到皇上的询问，便有些头疼，对方问有没有问题，其实就是在问能不能找到仙人，他哪里知道能不能找到，只好老老实实答道：“老奴不知。”

“不知？”杨淳微微皱眉。

赵辅国说道：“这等天机大事，老奴一介凡夫俗子，又没有宋先生那般通天彻地的本事，哪能知晓。不过，老奴听多了龙虎武当两座仙山飞升的事迹，曾派人查过...”

“哼！”杨淳冷哼一声，打断老人的话，面有不悦，说道：“你不提那老家伙还好，提他寡人就来气，整天守在那座钦天监里面，这些年也不知看出了什么。”

赵辅国低了低头，神情晦涩。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之后，杨淳敛了敛心绪，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碧波江面，撇头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派人查过？龙虎山老天师白日飞升之事千真万确，难道还需要查吗？”

赵辅国应道：“启禀皇上，不是老奴对天师府不敬，只是老奴肉眼凡胎，无法亲眼见到那等壮观场面，所以很难相信，老奴只相信天底下有天子，有真龙，对于没有亲眼见过的东西，不敢乱信。”

杨淳看着身边的白发老人，嘴角微扬，拿手点了点对方，心平气和，笑问道：“那你说说，查得怎么样？”

赵辅国恭声应道：“龙虎山跟武当山道教典籍确有记载祖师爷飞升之事，但老奴在想这也有可能是两座仙山杜撰出来的，于是让人向老天师求证。”

“老天师怎么说？”杨淳问道。

“老天师倒是没有明着说什么。”

“没有明说？”杨淳微微皱眉。

赵辅国苦笑道：“老天师只说了问心无愧，诚心问道即可，都是些漂亮的场面话，我想可能是因为老奴派去的人不够分量，老天师才不愿意吐露心声，说来也是，证道飞升之事，寻常人等就算是提一提也是亵渎天人。”

杨淳转头望向江面，若有所思，问道：“辅国，你说咱们是不是灯下黑啊，放着龙虎山不去求证问道，却到海外四处寻仙，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赵辅国神情柔和，脸上浮现一丝笑意，“皇上英明。”

杨淳笑道：“那还等什么，快去请老天师。”

赵辅国领命刚要退下，杨淳立刻喊道：“先等一等，等寡人回京之后再去请，没道理让老天师先到朝安城苦等寡人。”

赵辅国感慨道：“陛下用心良苦，倘若老天师知道皇上如此体恤他老人家，老天师恐怕也要感激涕零。”

杨淳一笑置之，心境格外舒畅。

站了片刻，杨淳再次回到那方八卦台上，慢慢进入冥想状态。

赵辅国待皇上完全入定之后，交代左右‘金童’好生伺候，便轻悄悄退出房间。

赵辅国站在甲板上，一袭大红显得格外刺眼，此刻的老人轻闭双眼，凝神沉思，敛去了在天子面前的龙钟老态，与平日判若两人，他蓦的嘴角微微扬起，浮现一抹晦涩笑意，轻声呢喃道：“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老人缓缓睁开双眼，神色古井不波。

张奴儿等人不知何时来到甲板上，望着老人变幻不定的脸色，开口问道：“义父，怎么了？”

赵辅国轻轻呼出一口气，直言道：“蜀山大弟子，藏不住了。”

闻言，几人眉头一皱。

赵辅国云淡风轻道：“也罢，本来就没想藏，只是想看看山河社稷图，既然人家来都来了，咱们也不能失了待客之道，小奴儿，冷儿已经出海访仙，你就先回朝安一趟吧。”

张奴儿应道：“是，义父。”

赵辅国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去告知一声南宫先生，让他跟你们一同回京吧。”

张奴儿心头微动，问道：“用得着南宫先生？”

赵辅国望着远处，叹道：“但愿用不着吧。”

说话间，龙王殿主人走出房间，朝众人走来。

赵辅国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南宫殿主休息的可还好？”

南宫石龙身为一代武林宗师，站在武道之巅，在江湖上的地位非同一般，但在眼前这位老人面前，却不敢有丝毫作派，不仅仅是因为对方乃天子跟前的大红人这么简单，更因为对方深不可测的底细，那日在江都船头，老人一招将那和尚毙于掌下，足以管中窥豹，南宫石龙自问，自己虽不至于落得那般凄惨下场，但结果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关键是眼前的老人还总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态度，给人人畜无害的感觉，他笑道：“赵大人费心了，几位提到在下，不知有何事情？”

赵辅国笑道：“想请南宫先生跟大伙先回朝安一趟。”

南宫石龙神色平静道：“这有何妨，去便是了。”

赵辅国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客气言语，挪步准备向房间走去，他忽然轻轻皱眉，驻足不前，转头望向江岸，南宫石龙慢得一拍转头望去，曹芳严百柳等人也先后反应过来，皆是望向岸边。

一名身穿破旧僧袍的中和尚盘坐在岸边巨石上，双手合十，慈眉善目。

当众人看清那人是个和尚之后，眼中不免露出一丝疑惑，这也难怪，眼下朝廷大肆灭佛，天下僧侣被流放十万之众，剩下的和尚不是逃遁山林深处就是还俗，生怕被官府抓住充当苦役，这厮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众人面前，若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那肯定就是脑袋被门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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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章 天道之下(2/2)

张奴儿眼神阴沉道：“不知死活。”

言罢，身形微动，准备亲自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拿下。

赵辅国面无表情，伸手示意义子不要轻举妄动，一语道出和尚的底细，“十方大师乃佛门高人，休要胡来。”

老人的一句话如平地乍起一道惊雷，几人无不面露惊异之色。

“他就是十方？”张奴儿惊问道。

赵辅国轻轻点头。

南宫石龙双手负后，望着远处那个其貌不扬的大和尚，神情还算平静，说道：“江湖传闻十方大师早已成就金刚不坏之身，肉身金佛，上一代佛陀坐化之时，点明十方大师为下一代佛门之首，只是我等一介凡胎，未曾与其谋面，不曾想今日在此得遇大师。”

南宫石龙忽然笑道：“听说去年临沧江畔，有人一念开江救了一名落水少年，想来就是十方大师了。”

一念开江，听到这几个字，在武道一途也算有些见识的张奴儿不由得头皮发麻，江湖传闻只说十方和尚境界高深，可一个念头就能开江，那还是人吗？

南宫石龙忽然皱了皱眉头，疑惑问道：“可他来这里干什么？”

赵辅国依旧面色平静。

一旁的张奴儿却是蓦的心头一紧，眼下朝廷灭佛，作为名义上的佛头，十方和尚为天下佛门讨一个公道出现在这里，也不是没有可能，他眼神阴冷道：“难道他也来行刺皇上？”

闻言，几人都皱起了眉头。

赵辅国眼神微眯，视线一直不曾离开静坐在江边的和尚，声音阴柔，不疾不徐说道：“十方大师是大德高僧，不会像大佛寺和尚那般鲁莽的，何况他应该明白，刺杀皇上对眼下局面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适得其反，大师不会胡来的，你们放心去吧。”

“可是...”

赵辅国微微撇头，张奴儿只好识趣闭嘴，他忽然想到，那十方和尚的实力就算真的如传言中那般高深难测，可义父又何曾弱了半分，于是带着几人脱离了船队。

南宫石龙走在最后，瞥了一眼老人跟岸边的和尚，这才离开龙船。

十方和尚望着滔滔江面上的艨艟巨舰缓慢驶过，心境平和，其实自始至终，眼看着一艘艘楼船愈行愈远，这位云游四海的当代佛陀都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登船的想法。

微风轻拂，江波浩渺。

一名身材修长的老道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和尚身边，身后跟着一名美貌女子。

十方和尚纹丝不动。

趁着这个间隙，女子不露声色的打量起和尚来，不看不要紧，一看就轻轻皱起了眉头，对方相貌平平不说，还毫无气质可言，再看那身破烂僧袍，完全当得起邋遢二字，作为少数能被身旁老人郑重对待的家伙，怎么也不该是这幅德行吧，那些历史上有名的大佛陀哪个不是慈悲庄严超凡脱俗？可既然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那就容不得女子生出半点轻视之心，否则，老人也不会火急火燎的突然从南海千里迢迢赶过来。

道号七绝的老道人双手负后，临江而望，得道高人的风采尽显无遗，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淡然道：“十方，你出现在这里，无非就是想要掣肘姓赵的，让他有所忌惮，可你觉得这样做就能让那群小兔崽子得逞？”

十方和尚默然不语。

七绝道人瞥了一眼不为所动的和尚，微讽道：“天道在上，岂是人力所能阻挡。”

十方睁开双眼，声音中正平和，说道：“既然道长知道天道非人力可以阻挡，贫僧出现在这里又有何妨。”

七绝道人莞尔一笑，不与对方做口舌之争，说道：“你跟你师父都是一个德行，当年他与贫道斗，结果如何？”

老人顿了一顿，用手指了指天，慨叹道：“其实他不是输给了我，是输给了天道。”

老人问道：“你接过了他的衣钵，难道也要步他的后尘？”

十方和尚望着江面，波光粼粼，没有回答道人的问题，而是说道：“你口口声声天道在上，既然如此，为何又要一手推动朝廷灭佛？”

“哈哈。”听到和尚所言，七绝忽然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佛子佛孙无家可归，你不可能无动于衷。”

十方眉头微凛，江波涌动。

七绝道人视而不见，淡漠说道：“天子崇道，道门昌盛，这是大势，法晦不知天高地厚，想要逆天而行，既然如此，贫道也乐得帮他一把，所以朝廷灭佛的局面，根本就是你佛门自己一手造成的。”

“若没有你在背后推波助澜，他一个修佛之人，又怎会误入魔道？”

七绝道人讥讽道：“你佛门中人修佛修入魔的人难道还少吗？”

十方和尚神情微凛，江水拍打岸边顽石。

七绝道人忽然叹了一口气，自顾自说道：“其实只要再过一百年，风水自然轮流转，你又何必如此心急。”

“一百年？”十方语气淡漠了几分，冷冷道，“听你的意思，佛门还得再被打压一百年？”

七绝道人神色安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十方和尚微讽道：“说到底，你不过就是想看到只要有你在的一天，道门就一日不衰的局面，这就是你所谓的天道？”

七绝默然不语。

十方忽然笑道：“其实贫僧有些好奇，为什么是一百年？难道你不想像那些老乌龟一样，活他个三四百年？”

在这句话之前，双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那份世外高人应有的超然风度，相安无事。

此话一出，七绝道人眼神一凛，道袍鼓荡，岸边的那块顽石顿时化为齑粉。

十方和尚熟视无睹。

从未见过老人如此摄人气势的蓝蜻蜓噤若寒蝉。

然而片刻之后，七绝渐渐平复了心境，笑道：“世间再怎么快活自在，又哪有飞升之后的逍遥长生来得舒坦，只可惜你佛门只有轮回转世，无飞升之道，否则将来必有你一席之地。”

十方语气平淡说道：“天上也好，地下也罢，都是归处，哪里去不得。”

七绝不置可否。

十方双手合十，忽然说道：“贫僧还有一事，还请道长解惑。”

“好说。”七绝洒然道。

十方问道：“既然你为道门发声，为何又处处阻挠那蜀山少年？”

“我有阻挠过他吗？”

十方和尚安静不语。

七绝笑了笑，捋了捋花白胡须，解释道：“他继承了陈天元的那份剑道气运，这是他的机缘，倘若他安心做一个江湖散人，将来四大宗师的位置必有他一席之地，可惜，他入了蜀山，一人兼得两份气运，天道之下，容不得这种逾越规矩之人。”

十方说道：“可蜀山本来就是剑道皆修。”

“蜀山剑道皆修是不假，其他人大体而言还在规矩之中，可这小子，邪乎。”

“所以你要斩草除根替天行道？”

七绝淡淡笑道：“那倒不至于，否则贫道也不会送他金丹了，只不过逾越了规矩就要付出一些代价，能不能越过龙门，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十方眉头微皱，对老人的解释将信将疑，片刻之后似有所悟，眉头渐渐舒展，笑道：“原来如此。”

和尚缓缓起身，一直对十方和尚抱着怀疑态度的女子在看到接下来的一幕之后，目瞪口呆。

十方和尚踏足前行，涉水过江，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老道人看着和尚逐渐消失在江面，撇了撇嘴，看到女子的错愕表情，问道：“傻了？”

蓝蜻蜓赶紧收敛心神。

七绝抬头望天，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然后带着女子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