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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简在帝心(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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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九州万方的中心,那当然是首都洛阳,而说起洛阳朝堂的中心,那当然是洛阳皇宫。

    随着秋日渐深,这一天,西晋天子司马炎到华林园的天渊池泛舟。对着秋日与桂花,还有一池粼粼波光,他令身边的宫女悠然吟唱《吴楚歌》:

    燕人美兮赵女佳,

    其室由迩兮限层崖。

    云为车兮风为马,

    玉在山兮兰在野。

    此地原为东汉修建,是董卓之乱后极少数保存下来的宫室之一。司马炎钟爱此地的风景,在其中泛舟时常有一种置身物外,魂游九天的逍遥感。

    此时一名小黄门来到池边,向池中道:“陛下,张华有事启禀……”

    “你继续唱!”歌声停下后,司马炎大为不满,令宫女继续唱他的谣曲。而张华则来到天渊池的亭榭中,等待天子把歌谣听完。

    云无期兮风有止,

    思多端兮谁能理?

    等到宫女唱完后,司马炎旁若无人地挥挥衣袖,方道:“靠岸!”声音平淡且威严。宫人们毕恭毕敬地摇桨靠岸。司马炎放声大笑道:“哈哈哈,茂先,我这才人的曲子全让你听去了。怎样,还好吧?”

    张华打量着天子的面容,生硬地回答道:“歌语如莺,乐调软侬,确实是好曲,但陛下,这终究是不思进取的靡靡之音,还是少听一些吧。”

    这其实不是真心话。若是在以前,张华会和天子玩笑,甚至会亲自编一手更加婉转温柔的艳曲,以此拉进两者的关系。但在经历了齐王党争之后,司马炎将张华迁至幽州,致使君臣间的和谐关系不复存在。虽然现在,司马炎还会像无事发生般宣张华入宫朝见,但有些话语,张华是不敢再说了。

    司马炎在听到张华的回答后,仍旧蛮不在乎,他敞开着衣襟斜靠在栏杆上,笑言道:“茂先说得什么话!九州已经一统,再进取也不过是徒耗民力,此时正是效仿汉文贤政,无为而治的时候。不听些靡靡之音,还听些什么呢?”

    张华没有多言,而是点头称是。

    这时司马炎才转回正题,问道:“你这次来,有何事要说?”

    “臣此次来,是收到了份邀约,也听到了些消息,所以有些拿不准主意。”

    司马炎挥挥手,招来一名捧着果盘的宫女,信手取了一只橘子,边剥边笑道:

    “哦?能让张卿拿不准主意,这事可不多见。让我猜猜,是事关宗室?还是又有人重病?还是有哪家的孩子惹了乱子?”

    “都不是,陛下,是文坛的事。”

    “文坛?”司马炎有些失笑,稍稍绷紧的精神顿时松弛下来,他咽下一瓣橘肉后,闭着眼睛拍拍掌,让一旁的乐手弹起一首轻飘飘的曲子,而后问道:“文坛能有什么大事?莫非是左思的《三都赋》写出来了?”

    “不是。”

    “是裴頠和王衍开始论战了?”

    “不是,陛下。”

    “嗯?”司马炎有些疑惑了,他拍着肚子笑道:“那我猜不出来了。茂先还是直接说答案吧。”

    “陛下,是修史的事情,陈寿南游五载,修成了《三国志》,已在这个月回京了。”

    “修史?《三国志》?”听到这几个字,天子端正身子,但面容上的闲散笑意还留在唇角,他已经有些兴趣了。天子当即催促张华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是,这次他回京后,立刻广邀文士,到他府上参观,文坛颇有反响。”

    “都请了哪些人?”

    “重要的不多,主要是鱼豢、司马彪、夏侯湛、曹志、王崇这五人。”

    张华不待司马炎追问,继续往下陈述道:“除了王崇是陈寿的同乡外,其余几人平日与他并无往外,是纯粹的因文而会。而结果是,这几人都对《三国志》极为推崇,称此书仅次于《汉书》、《史记》,或可并称为‘三史’。”

    话音一落,亭榭间的气氛顿时凝重了。司马炎脸上的笑意全然消匿,取而代之的是严肃的注视,他开始起身徘徊,一面踱步一面赏花,同时用追忆的语调说道:“三史,真是了不得的评价。”

    “魏文帝曹丕说过,盖文章,经国之伟业,不朽之盛事。可要经国不朽,何其之难!若不是字字珠玑的文章,会有谁看呢?茂先,你还记得博陵元公修的《魏书》吧!”

    张华当然记得,他陈述道:“正元年间,也就是先帝刚刚掌权的时候,令时任秘书监的博陵元公王沈,领阮籍、荀顗、傅玄等一众文豪,耗时八年,修成四十四卷《魏书》。”

    “下场如何呢?”

    “……”

    张华虽沉默不语,司马炎倒是看得很开,他摆手笑道:“有什么不好说的?都快三十年前的事了,不就是被一些人批评,说《魏书》曲笔逢迎,毫无风骨嘛!我也是由此才知,修史之难,不下于治国啊!”

    他此时心里大概已经有了思路,重新坐回栏杆旁,看着张华问道:

    “陈寿不过一介蜀人,修的史书却被如此吹捧。茂先,依你之见,他当得起这个评价吗?”

    张华实事求是地回答道:“臣还没有看过,如何能够置喙?”但他顿了顿后,又紧跟着说:“不过依臣料想,陈寿就算当不起这个评价,也还是当世史学第一人。”

    “怎么说?”

    “鱼豢已经是要九十的人了,他自称魏臣,要效仿伯夷叔齐。自从大晋建立以来,他潜心史学,不问世事,最后竟写了八百万字《魏略》,可谓绝无仅有。论史学,他或许不是文坛最精博者,但论其史德操守,是公认的第一人。如今他对陈寿如此推崇备至,就算眼光有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说起鱼豢,司马炎抬起手指玩笑道:“对对对,我记得他,当年带头批评《魏书》的,就是这个老头。当时先帝看他老迈得头都秃了,不跟他计较,没想到现在还没死呢!”

    他随后质疑道:“不过你说史德操守这种东西,我觉得不易高估。朝廷百官无数,谁还没有自己的毛病?有的人贪财,有的人好色,有的人醉酒,我就没见过一个完人。”

    “鱼豢此人,我看是太过好名了,为了编排朝廷,能写八百万字《魏略》,哪里懂得圣人的中庸之道?他如此吹捧陈寿,倒不见得《三国志》写得如何好,说不定也是一本暗讽朝廷的庸作罢了。”

    说到这里,天子司马炎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他对士人著私史之风极为不满。不管修史水平如何,文章好与不好,总归是脱离了朝廷的管控。当然,世上脱离了朝廷管控的事情多了,但这件事涉及到司马氏篡权夺位的原罪,尤其让司马炎不能忍受,以至于含枪带棒,将陈寿、鱼豢一杆子打死了。

    张华当然听出了天子的不满。但他也知道,以天子的个性,这并非不可收回的金科玉律。司马炎身为帝王,能够一统三国,结束割据,自然是有他的过人之处,那就是能够容人。有时候意见越是与他相悖,他反而会表现得愈发容忍,更加慎重。

    所以张华仍耐心解释道:“如果只有鱼豢一人,确实不无这般可能,但还有司马彪和夏侯湛在场,他们也如此言语,陛下,那就只能是一部杰作了。”

    “嗯……他们怎么说?”

    “司马彪说要抄录传家,夏侯湛更是当众毁烧己作,说此生不再著史。”

    “竟好到这种程度?”司马炎不禁发出奇声,不过须臾之间,他的态度就转变了,好似从来没有成见般地笑道:“那好啊茂先,你就去替我去看一看,如果名副其实,当真是一篇杰作,那我就赏陈寿一个散骑常侍,把他调进中书省里来,你看如何?”

    张华有些苦笑起来,他觉得天子的玩笑有些太多了。散骑常侍是陪天子参谋决策的职位,因其靠近天子,影响极大,处事又简单清闲,故而被士人推崇为“清职”。这么要紧的位置,有太多的勋贵盯着,显然不可能给离开朝堂多年的陈寿。而在衡量陈寿的出身、风评、影响、年龄等各项因素后,他提出建议道:

    “以臣之见,不妨拔擢陈寿为太子中庶子,为东宫储才吧。”

    听到这个建议,司马炎露出玩味的神情,他说:“去当太子属官,可不是什么好位置,这不会遭人非议,说朕薄待人才吗?”

    张华平静说道:“非议本是人之常情,世上本就没什么称心如意,朝堂行政,重要的是各守其分。陛下您提拔他,就已经尽了您的情分,臣举荐他,也是尽臣的情分,而陈寿若是真正的贤臣,也就知道该怎么尽他的情分。”

    “那就这么办吧!”

    司马炎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准备再次回到湖中泛舟,可走了几步后,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返身走到张华面前,问道:“我记得之前你说,去拜访陈寿的有五人,你刚刚只说了四个。曹志去见他干什么?我记得,他好文论,不好经史才是。”

    说到这个问题,张华面无表情地答道:“鄄城公当了这么多年的博士祭酒,怎么可能不好经史?陛下未免太看轻他了。”

    “说的也是。”

    “不过,陛下说得也不错。鄄城公此去陈府,确实不是单纯去拜读《三国志》。”

    “哦?”

    “同时也是为了看看他的女婿……”

    “喔!”司马炎拍着头恍然道,“我想起来了,陈寿的弟子是那个刘羡吧!同时还拜过阮咸当老师的。”

    “正是安乐公世子。”

    “安乐公世子……”天子低声咀嚼着这五个字,而后对张华悠悠笑道,“说起来,当年曹志把这桩婚事说给我听的时候,吓了我一跳!让刘备的曾孙娶曹操的曾孙女,真亏他想得出来!不过我转念一想,能让这两家化解仇怨,联姻结亲,也可见我大晋之仁德,也就同意了。”

    “没想到没过几天,安乐公竟得了疯病,失手打死了怀孕的夫人。茂先你不在京中,不知是多大的笑话,当时闹得满城风雨,我还以为这婚事要完了。没想到曹志硬是没有退聘……”

    “也是陛下圣德。”

    “说起来,这小子已经守孝两年了,马上就要期满了吧。”司马炎耸耸肩,径直问张华道:“茂先,你就住在他家隔壁,和我说说看,这个安乐公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华的回答很简单:“不好说,他才十四岁。”

    “十四岁不小了,无论是龙是蛇,是虎是狗,是鹰是雀,这年纪都该有端倪了。”

    “陛下,臣说不好说,就是拿不准他是龙是虎。”

    司马炎一愣,没想到张华会给出这么高的评价,他顿时来了兴趣,踱步坐回到亭榭中,一手抚上了身边宫女的腰肢,一手则调起琴弦来:“那你说说,这个拿不准是龙是虎,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张华微微顿首,对天子梳理道,“因为拿不准,微臣接下来这些话,都是臣一家之言,如有不对,还请陛下指正。”

    “你但说无妨。”

    “陛下,按照常理来说,出身于亡国贵胄,这本是一件坏事。亡国之人多怀怨气,气不顺则性质衰,性质衰则家风败。这是无需多言的。”

    “是这个道理,安乐公就是这么发的疯病。”

    “但以安乐公府如此衰败的家风,刘怀冲却自小沉静,异于常人。”

    “他怎么个沉静法?”

    张华斟酌道:“有慈悲之心,又耐得住寂寞。他父亲暴虐骄奢,但他却能不受影响,自小回护家仆,极得上下倾慕。他自小遭到同辈孤立,却又能不骄不躁,安心读书求学,到最后能得到鄄城公赏识,招为女婿,想必已是学有所成,满腹经纶了。”

    司马炎想了想,笑道:“穷且益坚,敏而好学,虽然罕见,但也不是什么奇事。当年睢陵公王祥不也是家庭不幸,被继母逼迫吗?后来王公当面请求自裁,用孝心感动了继母,刘羡却还没能纠正其父的过失,可见他虽然奇异,但还不及王公。这不就是一只和曹志类似的雏凤嘛!你怎么会看不出呢?”

    王祥的肩上可没有亡国的负担,张华在心里想着,口中却没有说出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功业的建立,皇帝的警惕心正在越来越低,在战胜了齐王司马攸后,司马炎的宽容达到了一个骇人的地步,似乎完全没有了他祖父司马懿身上那种深入骨髓的尖刻与猜忌,以致于在并未见过刘羡的情况下,就随意说出一些评价。

    有些事,有些人,只有亲眼所见,才能发觉到其中的惊异之处。张华见过刘羡如铁的眼神,但也知道,在这个时候,有些话是说不通的。继续坚持下去,除了去招惹曹志以外,并没有任何好处。

    故而张华当即口中称诺道:“陛下英明。”

    说到这,司马炎揉捏起胡须,淡淡笑道:“我还记得年轻时,我觉得读书是件苦差,怎么也不爱学,这才落后于桃符(齐王司马攸),后来和曹志一起读书,有了好友作伴,就不觉得时日难过,功课也就好起来了。”

    皇帝一时追忆起往事,倒让张华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有什么打算呢?

    司马炎道:“说起来,朕的这几个儿子啊,喜欢读书的也不多,这可不是好事。既然这位安乐公世子类似曹志,我倒不妨把他安排给其中一位伴读。”

    “伴读?可刘羡年纪太小,还尚在守孝……”

    “又不是马上的事情。”司马炎来回拨弄了几声弦音,笑说道:“曹志上次落了我的面子,我还倒贴给他不成?肯定要等这小子入仕后,再给他安排。”

    “不过,你这次去陈寿处赴约,倒可以带着几名皇子过去。一是让他们长长见识,看看什么是良史;二是安抚一下陈寿,让他不要心怀怨气;三是再看看这位刘羡,如果真是良才,诸皇子里有合得来的,你就跟我说一声,把伴读的事情定下来。”

    讲了这么久,这次谈话总算是结束了。司马炎不愿再多谈,把手一挥,就让小黄门过来送客。张华缓步离去的时候,天子已经无所忌惮地躺靠在宫女怀里,很快,亭榭间就再次传来温侬软糯的歌声: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歌声间,湖水微波荡漾,柳叶纷纷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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