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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有消息了吗?”一郎先生用筷子尖夹住一大团鳗鱼饭团吊入张开的大嘴中,咀嚼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囫囵吞才是日本饭团的正宗吃法。喷香的热气从缺失的门牙中间呼呼地冒出。“哇,好烫。”他忙不迭地向嘴里煽风,面颊瘪塌如同两洼糟糕的泥潭,随着使劲地吞咽,满口的老牙床就乘机在口腔中横冲直闯。 理子抿嘴笑道,“味道怎么样?”一郎只顾频频点头。理子转过脸来,接着对阿倍介绍道,“这野生鳗鱼可都是每天凌晨从成田的印幡沼购进的,这酱汁也是成田‘川丰’家的祖传秘方,一般人家可是吃不着的呢。”
“好香,好香。”一郎扭动着身体,陶醉在美味中。
阿倍的面前端上来一尊铸铁锅,锅内里的味噌款冬梗咕嘟嘟翻滚。阿倍手握调羹舀了勺汤,放到嘴边吹了吹,浅浅地嘬上一口。淡淡的苦,浓烈的涩,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两天了,还是没讯息。”阿倍双眉紧蹙,两眼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调羹里的汤中。
“上次‘樱’说,那个小山村的手机信号很不稳定。”理子一面又摆出几样菜蔬,一面说道。蕨菜、粉叶玉簪、蟹甲草和油菜花被盛放在白瓷盘中,油亮葱翠。
“这都是春天的味道啊?怎么保存的这么好?”阿倍偏过头看着理子问道。眼前一片绿油油的野菜等待被享用,任凭多郁闷的心情也会被点亮。
“每周两次从弁天岛送来的,春天的尾巴还滞留在那里没走呢。”理子微笑道。
阿倍仰头沉思,浓密的黑发向后梳理的一丝不苟,黝黑、多肉的脸颊,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在长期遭受溃疡性结肠炎的困扰。热气袅袅升腾,带着北海道的春潮中咸涩的讯息。
“没消息就是快了。”一郎先生突然一嗓子,嗓眼里的鳗鱼饭团被他咕噜一声咽了下去,还好没噎着。
“那个……先生,”阿倍小心翼翼问道,“《朝日新闻》上那篇文章您看了吧?”
“你是说《朝日新闻》吗?你不知道吗?我从来不看小报。”
“是啊。可是那篇文章会在《朝日新闻》的文化周刊连载,昨天刚发第一期,立刻就掀起了轩然大波。不仅在日本国内,整个东亚都轰动了。”
“听说议会朝野吵成了一锅粥,这我到是有所耳闻。我并不想细究,不在其位啦。再说我一把老骨头,春天一过,感觉体力严重滑坡,精力更是大不如啦。”一郎朗声乐道。他斜了眼理子,理子抿嘴莞尔一笑,端坐不语。
一郎轻轻咳了两声
“那种报纸能出什么彩?无外乎还不是那些老掉牙的陈词滥调。什么废除《安保条约》,什么《雅尔塔协议》、《波茨坦公告》无效,什么新一代反省,什么要和日本旧历史决断,都是一派左倾机会主义口号,没什么新鲜货,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一郎干瘪的腮帮子不停地鼓动着。他抬起头笑眯眯地接着说道,“那些天真的家伙总不会重提‘买下美国’的口号吧?”一郎先生挺挺腰身坐端,“《朝日新闻》发那种文章有啥奇怪?到是咱们的《产经新闻》养那么些书呆子是吃干饭的吗?”
“那篇文章的标题是《阙史八代与八坂琼勾玉》。”阿倍夹了一根蕨菜放入汤锅中。这种产于北方的猴腿蕨菜,茎杆上布满黄褐色的绒毛。
“哦?”一郎停下送到嘴边的筷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阿倍。
“大石教授是第二作者。”阿倍说道。
“呵呵,大石?又是那个老东西?”一郎的脸颊一阵抽动,那种想乐偏又乐不出来的样子,古怪又滑稽。
阿倍用劲点点头,“正是你那老同学,庆应义塾大学政治系的大石鸟谷教授。”
“这个老家伙,退休这么些年了,还不消停。”一郎拿起瓷碟中的白手巾擦擦嘴角。“他能有新花样?不外乎让那些女同学嗤笑的‘四坏上垒’。”老头嘟哝道。理子白了一眼,撇撇嘴递上一块儿湿巾。
阿倍的脑子已完全沉浸在那篇文章里。
“具《朝日新闻》编者按大意,文章揭开了日本天皇缘起的面纱,既引经据典又兼稗官野史、旁征博引,文风辩而不华、质而不俚。作者的目的在于抛砖引玉,探明历史真相。”阿倍说道。
“真是个书呆子。历史真相?笑话!”老头儿两根长眉须一上一下地挑动起来。“阿倍君,你好像说大石鸟谷是第二作者?”一郎盯着阿倍问道,“敢问第一作者是何方神仙?”
“第一作者据说来自中国大陆,是一名退休警官,名字好像叫顾阿小,对,中华的华,顾警官。”阿倍叽叽咕咕哼道,“据说富士电视台还要把这位顾警官请来做节目呢。”
“业余学者呀?”
“嗯。”
“哈哈,堂堂庆应义塾政治系的头牌儿教授,居然伙同大陆的闲散退休老警官一起研究起日本天皇的秘史,滑稽啊滑稽。唉,我大日本看起来真的是气数将尽啦。”一郎长叹一声,却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据说这二人神交已久。这些年,两人通过网络互相切磋,终成此文。这篇文章被《产经新闻》压了好久,直到昨日才得以发表。”阿倍耳语般低声说。
一郎垂头不吱声。
“更加蹊跷的是,据警视厅密报,这位曾供职上海黄浦区的顾警官,退休前恰巧负责高桥坚笠谋杀案的侦破。”说到这里阿倍沉默了片刻。“案子未了结,此人就退休了。”阿倍接着说道。“警视厅还说,三年前就是这位顾警官,负责了金阁寺金鸟的移交工作,实在是令人敬佩啊。”
“是这样啊。”一郎闷声不响了好一阵,这才抬起了头。他慢慢掀起眼皮打量着阿倍。“亏得你阿倍君的主意,安排了高桥这个搅局者,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兰亭序》上啊。”
阿倍摇摇头,“看来也不是百分百有效,白白搭上一个高桥。”
一郎先生一摆手,“别提什么高桥、低桥了。就说说大石鸟谷的研究出啥稗官野史。历史真相?这老东西,还是这么搞笑。”
“嗯。”阿倍点点头,放下筷子。“其实,那篇文章的着眼点也确实离谱搞笑,居然拿天皇的寿命长短说事儿。那开篇即言,说咱们大和民族将文化与精神支柱完全建立在所谓万世一系的天皇正统论上,纯属扯淡。说日本人拒绝面对以下史实,是裤裆里装韭菜,硬充绿毛鸟。”
理子瞪了一眼阴阳师。一郎则双目紧闭,听的非常认真。理子有所不知,那些下九流的黄段子,大都出自于大人物们天才的即兴发挥,也亏他们想得出来。
阴阳师摇摇头,继续说:“我还是将捡重点说吧。文章开宗明义道,所谓的日本历史都是古人有意或无意的瞎编乱造。文章特别指出,无论是在《古事记》还是在《日本书纪》中,从第二代绥靖天皇到第九代开化天皇之间的八代天皇,无一例外,仅列历代天皇含糊其辞的年表,却无任何治国理政事迹之记载,故日本史学因此称其为‘阙史八代’。匪夷所思的是,此八代天皇居然全都是超级高寿者,其中只有三位仁兄的寿龄略低于100岁,另外五位老寿星均享寿110岁以上。这还没算上第一代的神武天皇,其阳寿更高达126岁。”
“哦。”理子合掌低叹。
“要知道,”阿倍清清嗓子,“一直到了十七世纪的德川幕府时代,日本人的平均预期寿命也刚刚提高到30岁,也才将将与同时期的欧洲中世纪的人口平均寿命相当。”
理子双眼睁得溜圆。
“是的,不必惊讶,根据哈利.米斯基明的研究,即使到了文艺复兴时期,欧洲人口的平均寿命也仅仅调高到了30—35岁之间。阙史八代天皇荒唐的超高龄,显然是修史人为了填补神武天皇至崇神天皇之间的大约500年没有信史的巨大历史空洞而精心设计的。事实上,以史料而论,直到第二十代天皇,日本都缺少证实他们曾真实存在过的足够的决定性依据、证据,而这些‘学术硬伤’却从来没有妨碍过岛国民众的精神麻痹和文化自嗨。”
一郎的嘴角上挂起一丝冷笑,嗓子眼里叽咕了几下。理子听呆了,双手握着空酒瓶子,张大着嘴,两片薄薄的鸡血朱唇好似雪中的梅花瓣。
“文章非常无聊,好像只会抓着天皇的年龄不松口。”阿倍从西服内兜袋中夹出几页烫有五七桐花暗纹的内山纸便签,他一页页快速浏览了一遍笔记,埋头接着念道,“文章说,通过简单的算数,就能揭开日本国创立的历史迷雾。”作为党魁的阴阳师居然手捧稿件,逐字逐句指稿念读,也是罕见。不用面对选民,谁还废那脑筋?
“让我们算一算,从第20代天皇到第30代天皇的平均寿命吧。安康天皇到敏达天皇,9位天皇的平均寿命为51.6岁,平均在位12.5年(有兴趣者可自行查阅相关史料自行验算。因25代仁贤天皇生卒不详,故不参与计算)。
“文章非常不严谨做了个假设,说就当玩个算数游戏吧。他们将从第21代安康天皇向前一直追溯到神武天皇的各代天皇的平均寿命也假设为51.6岁,如果去掉阙史八代,共计有12代天皇(不含安康天皇),则他们这12位天皇的总计年龄为:51.6×12=620年。安康天皇的生卒年月为公元401年-456年8月9日,有确凿史料可考。那么,从公元401年向后倒推620年,则为公元前219年。”
一郎一惊,睁开了双眼。
“所以说,公元前219年,才是神武天皇开创日本国的真实年代。”阿倍念道。
阿倍尝到了念稿子的甜头:不用动脑,更不会出错。他要继续摇头摆尾地念下去。这里没有嘘声,更不用操心反对党议员冲上来掀翻桌子。
“据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载:
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齐人徐福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福发童男女数千,入海求仙人。
“以上,太史公说的很明白,徐巿奉旨于秦始皇二十八年入东海为秦始皇求仙。”阿倍的眼光越过稿子上方,瞥了眼一郎先生。停顿了片刻,他盯着这位精神领袖继续说道,“而秦始皇二十八年正是公元前219年。”
地震了吗?没有。可一郎先生的身体一阵剧烈摇晃。老头儿赶忙用双手按住桌子,双颊一瘪一鼓,最终化为一阵奇怪的咕哝声。老桦木的矮桌上,出自仁左卫门家的那口黑沉沉的铸铁锅,外形丰盈饱满、古朴敦厚。锅中,淡绿色的粉叶玉簪在味噌汤中荡来荡去,而款冬梗则早已沉底。
阿倍将食指尖放在唇上,嘴唇早已干透了,他只得伸舌头舔了舔。他神态庄重将便签翻去一页,仿佛手中所持是沉甸甸的国情咨文。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第二次巡游,这也是其短暂莅祚的10年中,不可思议的四次东游中的第一次。‘登兹泰山,周揽东极’。”始皇帝泰山封禅。登泰山、立石刻碑,行封禅之举。而后向南,至琅琊郡,造琅琊台,观海市蜃楼。在琅琊台盘桓、踯躅了三个月之久,终命徐巿入海寻不死之药。
“文章调侃道,意外吧?难以置信吧?不管你接不接受历史的‘惊人巧合’?可是,历史它总是会自己摆出简单的事实,明明白白的给你看,不服来辩。
“诚然,文中平均寿龄的计算方式及据此的朝代推演,实在算不上科学严谨的钩沉考证,经不得方家质询。可是,您挡不住伟大的圣德太子就这么硬来吧?对他的其它那些更加不靠谱的历史演绎,本文的后面还会提及。在日本历史上,为了把日本文明的关键节点避开公元前2世纪初叶这一小段无比辉煌但也神秘异常的年月,挖空心思者从来不乏其人。为什么圣德太子要凭空捏造一个‘阙史八代’?明摆着将神武天皇创立大和王权的年代硬生生向后推过四百多年,是彰显日本民族混沌初开之源远流长吗?还是为了人为地斩断日本传说中的开国之祖—神武天皇的横空出世,与秦始皇的四次东巡、凭海东望的史实在时空上的勾连?”
阿倍翻到下一页。一郎再次眯起眼似睡非睡。理子托着腮,听入了迷。
“但是,这种对本国历史的恣意涂改,能断绝秦始皇携雷霆之势征服东方之海洋,再顺便搞点儿‘不死之药’的梦想吗?显然,历史长河有它自身的发展逻辑。而至此开始,大和民族的‘圣德’太子们,不得不为了掩盖一个谎言,去继续编织无数个谎言。相关的精神管制和舆论导向更是代代相传。之后的1200年中,日本岛内关于徐福东渡的事迹,人人噤若寒蝉。尤其是从圣德太子到藤原氏时期,此话题更加列为朝中禁忌,就连卿卿如过江之鲫的遣隋使、遣唐使们,竟全都对此事缄口不言,王顾左右。日本国内,能够自由谈论徐福、扶桑,那是在反抗藤原氏专制的烈火成燎原之势后,僧侣们纷纷要求自立化以及武士博兴的八世纪后,以至于一直到了公元955年,才由日本来宋(五代后期)的佛僧弘顺,第一次透露了一些关于‘东海倭国,徐福至此立国。人物一如长安,子孙皆曰秦氏。富士山亦名蓬莱,顶有火烧’的碎片信息。”
一郎突然一阵剧烈咳嗽,理子赶忙给到了一杯冰水。一郎端起水杯又放下。
“学术硬伤,大石这老家伙说得好啊。”
阿倍没听清,赶忙抬头紧问:“您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一石二鸟啊,呵呵!”一郎咕咚喝下一大口冰水,“你继续。”他扬了扬下巴。
“弘顺高僧渡航行道之记载,可见于《义楚六贴》也称《释氏六贴》。”阿倍紧锣密鼓地继续念下去。“而在日本国内公开承认徐福传说,则更是到了公元1339年的《神皇正统记》中才见诸文字:‘……此始皇好神仙,求长生不老药于日本……’”
“真是好笑。雄才伟略如秦始皇者,却穷极其后半生,痴迷于到我们日本来寻找长生不老之药?”一郎张开眼瞧瞧理子,又瞥了眼阿倍,说道。“他老人家哪里知道,日本人从来视生命之短长如同儿戏。我们所以如此痴迷于樱花,全因其为生命极其短促的‘死亡之花’啊。”
理子双拳紧握于胸。“难道不是吗?”她眼角闪出泪光,“在灿烂中凋谢,才是最美。”她的胸口澎湃不已。
“这就叫不沾不滞,要的就是那种洒脱。哈哈。”一郎伸手拿过啤酒瓶,要为理子斟酒。理子一手拭去泪水,一手扶住酒杯。
“就像你父亲三岛君那样。”一郎肃然望着理子,“一把‘関孙六’,才是日本男人的归宿。”
理子使劲点点头,泪珠滚滚而下。
“但日本主流文化对徐福东渡之说依然半遮半掩、欲说还休。”阿倍单手紧了紧紫色的领带结,继续念道。“这与日本民间栩栩如生的徐福传说、徐福神社以至于像佐贺金立神社每50年一次的徐福大祭,形成了耐人寻味的对比。
“其实,就连圣德太子其人的存在的真实性,即使在日本学术界也是存疑的。掰谎者用一系列的神人不分的烧脑故事环环相绕,历史真相自然如其所愿地被坠入五里云雾之中。
“再者,既然是阙史八代,那不是应该从第一代神武天皇到第八代孝元天皇吗?但是,历史的捉刀者们懂得,神武天皇这个根基是动弹不得的,故只得让‘第九位’的开化天皇受委屈了。也就是说,阙史八代最后一位天皇的宝座,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被这位在《古事记》中称为‘若倭根子日子大毘毘’的幸运儿一举勇夺。即使阙史,《古事记》的史家们也为其按派了一个大致的生卒:前213年—前98年。注意这位幸运儿的关键词:公元前213年、“开化”、“若倭根子”。这显然是当年的史家们,心存愧对丹青之心而伏脉千里,为后人埋下的草蛇灰线啊。那些抱着皇国史观的人看到这里不会发笑吗?所谓的万世一系就是如此儿戏般摆弄出来的。”
“开化,”理子使劲儿咬了咬下嘴唇,“开化,开化……”
敦实的铸铁锅早已失去了火力,热气也快散尽。
“完了?”一郎松了口气。“大石鸟谷这老家伙看来没什么长进啊,一堆枯燥无味的劳什子,永远不讨女人喜欢。呵呵。”他点了点锅子,“理子,再给阿倍君添把火。”
“这才是文章的第一章节,”阿倍晃晃手中的一小叠挺呱呱的便笺嘟哝道,“还多着呢。”
“哦,如此看来,大石这家伙是豁出来了。”一郎的眼角闪出寒光。
“既然是故事集,本就不能当真吧?”理子忽闪着双眼问道。显然,她把《古事记》听岔了。一左一右的两个男人相视无语。
阿倍侧身对理子笑道:
“理子说的也不无道理。《古事记》的确可算作是文学作品。可是,《日本书纪》乃日本六国史之首,那可是日本最早的正史,在日本,等同于司马迁的《史记》。大和民族所有的历史推演全都根基于此啊。”
“说得对。”一郎挺挺腰身,正襟危坐。“日本纪记,才是史家之绝唱,两篇都是旷世无匹、震古烁今之宏伟巨作。它们是大和民族文明的基石,是日本的精神支柱,任何丝毫对它怀疑和玷污,都是决不能被允许的。”他盯着阿倍接着正言道,“笔墨官司本不足为虑,但不能总白养着《产经新闻》、富士电视台那帮子混混儿吃闲饭,时不时也得敲打敲打。”
阿倍不住点头。“还是《读卖新闻》的老家伙们使起来顺手啊。”他叹道。
“大石鸟谷这种老派文人,仗着年纪大,被捧为权威,其实也就是抠字眼儿这么点本事了。”一郎咕咚灌下一大口冰水,溜入口中的冰茬子好像冰河开裂般被嚼得嘎嘣直响。“像‘开化’、‘公元前213年’、‘若倭根子’这些名词,也亏他琢磨的出来。”
“不过,这也的确是蹊跷。”阿倍把手中那沓便签插入内兜。“公元前213年前后,恰逢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开始了他四度东巡‘寻不死之药’的漫漫不归之路。而同时在日本,则刚好进入了‘开化’时代,似乎在寓意我大和民族从此由原始懵懂状态,进入了文明开化的新时代。”
一郎长长吁口气,“俗话说,看破不说破。为了民族大义与国家之生死存亡,有些事情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个土办法,自古被尊为处世良方之翘楚,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沉吟半响,喟然长叹道:“咱们的这位第九位天皇,不早不晚,偏偏就被编排在这公元前2世纪。而就在这关键的历史时刻,偏偏却用了‘开化’这么一个敏感的年号。”一郎的脑袋耷拉到胸前,带卷儿的花白长发就要探入嘟嘟作响的铁锅内。“若倭根子日子大毘毘。”他摇了摇头。
理子嘴中念叨着。“‘若倭根子日子大毘毘’。哇,好酷的名字,就是太饶舌了。”
“倭,依据汉字说文解字,倭通假‘委’字。委,随也。随,从也。”因为埋着头,一郎的嗓音更加沉闷。“倭,其本意就是委派和随从。”
“是啊,‘若倭根子’的汉字大意不言自明。就是……”阿倍的表情远不像一郎那么沮丧,“就是宛若最早被委派来的那位。这么说吧,确切的字面意思就是:第一个被委派来的那个人。”
“可他是毕竟是天皇呀,谁能委派他呢?”理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解地问道。
“这正是日本民族永远剜却不去的心病呀。公元前2世纪,除了秦始皇有这个雄心和国力,还能有谁?”一郎朝着裸露的房梁上努努嘴,一脸的无奈。这间和室坐北朝南,阿倍面东、一郎面西而坐。日本列岛之西,隔着东海,与中国大陆的山东半岛一衣带水,遥遥相望。
“东野圭吾要说,‘你这个中国始皇帝,能拿得出‘绝对不在场证明’’吗。”阿倍尬笑道。“就是说,这位‘开化’天皇,不但有可能是被秦始皇派来的,而且必须要绝对顺从,‘毘’通假毗,乃毗邻、顺从之意。”
一郎从鼻孔中哼出一句:
“不但要顺从,而且必须永远顺从,‘大毘毘’。”
“先生说的极是。”阿倍点点头。
“多亏我们早已甩掉了‘倭’字的帽子,”理子双手合十,闭着眼兴奋地说道,“我们现在是引以为傲的‘大和’民族。”
“可是,理子你别扫兴,”阿倍苦笑道,“从词根上追本溯源,‘和’与‘倭’不但同音,而且同意,二字的训读都是‘yamato’。”
阿倍没再留心理子的反映,他继续说道:
“综上所述,阙史八代完全是子虚乌有,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第九代天皇,其实就是日本的第一代天皇。‘神武’天皇也好,‘开化’天皇也好,根本就是合二为一的一个人。在公元前2世纪初,天降斯人于日本岛,遇‘平原光泽,止王不来’。从此,大和民族开始逐渐摆脱冥顽不化,人心归于正道。”
一郎眯缝着眼,思绪却早已飞到了相模湾那蔚蓝的海面之上。“神奈川冲浪里,沙丘之谋,平原光泽、止王不来。”他嘴里咕咕哝哝着。
“那,”理子用一根食指划着手掌心认真的说道,“‘若倭根子日子大毘毘’的意思就是:我是最早被委派来的,我将永远顺从。”
深夜中的思出横丁,好像一个大蜂箱,人人都在为那口蜜糖一刻不停地飞进飞出,闹嗡嗡是这个小巷子的主旋律。
“万幸啊,”一郎终于把游魂收入窍中,枯枝般的双手将一头长发向脑后拢了拢,“万幸的是,以上这些个痴人说梦般的说文解字,都永远被定格在文字游戏的小黑板上。即就是这个大石教授,外加中国的那个什么顾警官,依旧不过是在故纸堆的沙丘上玩弄拼字游戏,他们的这篇文章,无非是在小玩闹儿上再添上一坨数字泥巴而已。日本天皇万世一系的根基,能被这儿戏之作所动摇吗?丝毫不可能。”说道这里,一郎脸上乐成了一朵花。“呵呵,”他挒开嘴继续掰扯道,“事实、理论和讹传交织在一起,这就是历史大部分。哦,对了,”他点点手指头加重了语气,“其中,最不可或缺的是谎言。”他冲阿倍咧嘴笑道,“当然,政治家的外交辞令和冷血,更是必不可少。”
理子双手合十,嘴中念念有词。
“理子,知道八坂琼勾玉的仪轨吗?”一郎歪着头问道。
“当然,三件神器之一嘛。去年,天皇德仁‘即位礼正殿之仪’的电视实况,我从头看到尾,脖子都看酸了。”理子抬手活动了活动细白的脖子。“哦,对了,当电视中的宫廷侍从们手捧装盛着三件神器的宝函和玺印从高御座下缓缓通过时,我记得电视解说道:‘神圣的八阪琼勾玉在任何时候,必须永远保持水平放置,无论何种情况下都绝不允许有丝毫的倾斜’。”理子眨眨眼,接着问道:“为什么呀?八坂琼勾玉是一碗水吗?不端平就会撒出来。”理子吐了吐舌头,脸颊飞起红晕。
一郎笑道:
“阿倍君那天离的最近,你听见箱子里的水声了吗?”
阿倍一脸严肃道:“何止是不能倾斜,连包裹木箱的青绢和丝带旧了,都不能更换,必须用新的丝绢重新裹盖在旧绢之上。”
“懂了。”理子一拍手。“那装盛着八坂琼勾玉的木箱子,是绝不能被打开的,对吧?”理子扭头问两个男人。
“当然,八坂琼勾玉是日本人的终极秘密啊。”阿倍眉头紧锁道。
“绝不能打开。”一郎咬牙道,面颊上青筋在皮下拱动。
理子两瓣朱唇半启半合。
“小时候,我父亲写《金阁寺》的闲暇时,喜欢给我们讲日本历史故事。我记得他说过,平安时代中期的冷泉陛下,也就是第六十三代天皇,他偷看八坂琼勾玉的背面。是吗?”她问道。
“所以,偷看勾玉的当晚,冷泉天皇就疯了。”一郎冷冷答道。
“既如此,那就更没啥可担心的了。”理子像幼稚园的小姐姐般左右照顾着两个老头。
“幼稚。”一郎沉下了脸,面色如冷却的灰色熔岩般吓人。“总是藏着掖着,让人如何安寝?谣言滋生泛滥,大和民族颜面何在?何况,八百多年前,雪村友梅禅师从秦岭翠微寺夹带回来的信息表明……”
阿倍一阵猛烈咳嗽,震得他那闻名于世的胃肠道险些失控。
一郎摆摆手,表明理子乃是心腹,有话但说无妨,无需掩饰。
理子瞥了眼阿倍。
“是不是说,雪村友梅禅师在皇峪寺做住持其间,发现了八坂琼勾玉的秘密?对吗?”她翘翘下巴,似问似答道。
一郎仰面长叹。“阿倍君,皇峪寺村这次大行动,对日本来说性命攸关。”他忽地坐端身体,双眼紧盯阿倍。“东宝映画拍过一个惊悚灾难片,名为‘日本沉没’。影片照搬照抄好莱坞,情节完全虚构,但日本人的危机意识或者说是受虐偏好,在片中充分得以表现。而这次皇峪寺村的行动,若铩羽而归,那日本就真要沉没了,这绝非耸人听闻。”
阿倍点点头,“这次行动万无一失。”他郑重其事说道,“我对由‘樱’、芸子、雪村组成的‘三只乌’战斗队有充分的信心。”
“是啊,这是大和民族又一次孤注一掷的时刻。”一郎将一只拳头举过头顶一通摇晃。“一亿玉碎,没有丝毫退缩的余地。这句话,我上次在‘樱’临行前对他讲过,也是在这间屋里。”
一郎站起身,阿倍也随之站了起来。
“必要时,要毫不犹豫地把山口组那几个蠢货推出去,大陆警方对这些恶棍是不会手软的。”一郎目光犀利,一字一句下令道。“至于那个田冈满,能留则留,毕竟,剜掉高桥这个毒瘤,他起了关键作用。”
阿倍点点头。
“灵骨找到后,就地毁掉。再强调一次,必须拍下全程无死角长镜头视频,第一时间发回日本。”
“嗨!”阿倍应道。
“你的‘三只乌’当中,谁负责最后的销毁?‘樱’吗?还是芸子、雪村?”一郎问道。
“我对‘三只乌’还是不能完全放心,”阿倍回答道,“所以,我早在皇峪寺村埋下了双保险。”
“怎么,你把宝全压在那个养蜂人身上了吗?”
阿倍摇摇头。
“不,”阿倍眼睛盯着沸腾的汤锅,“另有其人。”他言之凿凿道。“此人,才是最后的终结者。”阿倍说完,用筷子从锅里捞出几根已煮成赭红色的款冬梗,一股脑塞进嘴里。既没感到烫嘴,也没有品出任何的苦涩滋味儿。
“我说,要是不成功,阿倍君又得再次辞去首相之职,是吗?”理子轻轻推开那双枯柴般的手。刚送走阿倍,老先生一转身,像个蚂蚱般跳起长腿蹦过来,一把拥住他的赤坂美人。
“没有不成功,必须成功。”一郎呜呜道。情急之下,假牙又松动了。
“那,”理子半推半就,“那万一呢?嗯?”她吁吁喘道。一头云鬓轻摇慢摆,青色的衣领向后倾斜,两弯雪白的溜肩顺颈隐入,双颊早已跃起两朵红晕。
“天皇荣耀不容玷污,嗯。”猴急当中,乱脚踢翻了空酒瓶。“此番皇峪寺村的伟大行动若再有闪失,嗯,对天皇就是灭顶之灾啊,嗯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和民族的子民都同归于尽,嗯嗯嗯,到那时,谁能饶过阿倍?啊!……”
欲望号老爷车,在柔软的榻榻米上呼哧呼哧地向前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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