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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队,听说你会炒股,发了吧?”郭伟警官从积满黒垢的炕头柜中摸出两只玻璃杯。这杯子,沿口上的豁口、玻璃上的囍字以及朵朵红梅,打眼一看就有年头,面对这样的老物件,不免令人暗掐手指头,算一算此生还剩下多少个日子供挥霍。 “哎,”顾阿小一声长叹,“捣捣糨糊而已。我老婆说我,前些年凭运气赚的钞票,这几年让我凭本事全都输光了,哈哈!”
老旧敦实的小木桌上,电开水壶嗡嗡作响。顾阿小接过玻璃杯,用开水仔细地荡了两遍,再从放在地上的双肩包里取出一个竹制的小长筒茶叶盒子。他拧开盖子,用指尖捏了一小撮茶叶,分别投放到杯子中,然后拎起水壶,以凤凰三点头之势哗哗地倒入杯中,顷刻间,满屋的茶香扑鼻。
“狮峰龙井,明前的,”顾阿小手点茶杯道,“请郭警官评鉴,”
郭伟端起茶杯就喝,“啊,烫。”他宽阔的额头下,两道卧蚕眉立刻蹙成了一高一矮两座小山峰。郭警官撂下烫杯子,腾出小蒲扇般的大手,使劲地向嘴里面呼呼地扇凉风。要不说喝茶养性呢,过了没一会儿,郭警官再一次慢慢端起杯子,这次知道先左右吹吹,再浅浅地抿一口。“不错,香,真是好茶啊。”他黝黑的脸堂上绽放出孩子般淳朴的笑容。作为一个中年的基层警官,这样敞开心扉的笑容有多难得,恐怕也只有他媳妇儿能有深切的感受。
“到底是上海人啊,脑筋好使,公私兼顾。要是在我们这里,公务员炒股票?早就被开啦。”郭伟对顾阿小笑言道。“等退休了,瞒着老婆,你带我也搞上一把,能行?”
“咦?不搭界的呀,老婆的户头,有啥话好讲的啦?哎,说句老实话,纪律严明,真是组织上对大家的保护。入市需谨慎,韭菜同志。”顾阿小美滋滋地嘬上一口茶。放下茶杯,双手撑在腿上。两个大男人面对面放松闲聊天,却只因多年前的一面之交,成了莫逆。
“老郭,你说美国人聪明还是戆?封杀华为,切断芯片供应,那不是拿枪顶着咱们放弃幻想吗?哪一次的绝地反击不是我们民族的历史性机遇?半导体产业能例外吗?”上山路上,顾警官聊了一路的AI呀、芯片呀,还有什么ETF呀,把个郭警官听得一头雾水,却在心中暗笑:“这老兄是真的退休了呀。”
“是啊,老美可别把咱逼急了。”郭伟坐下的小竹椅吱吱乱响,令他翘起二郎腿品茗的雅意只得被迫放弃。“中国人可不好惹。”郭伟挥挥铁拳。郭警官天生学不来巧舌如簧,他如一只正当年的老熊,稳踞于自己的辖区,凭一身浩然气场,令居者安心,令非分者不敢妄动。
“本来嘛,一家独大、一手遮天,何来核心竞争力?这下好了,借外力,咱们的巨无霸褪去了光环,从此国内的独角兽们就能各显神通啦。我们这些老韭菜,也能乘科技东风,心甘情愿地再绿上一把。呵呵。”上海人把炒股叫做股票,一个做字,听得人心好累。
郭伟似懂非懂,点头道:“韭菜还是嫩着吃起香。”
顾阿小只好换话题。
“老郭,你块头这么大,不热吗?”顾警官脱下长袖衫搭在椅背上,“西安这天气,怎么比上海还要闷热。”
“习惯了,”郭伟松松领口,“今年入秋,雨水一直下不来,否则的话,一场秋雨一场凉,山里的气温会断崖式下降的。”
“要是突然下大雨,会不会把我困在山里呀?”顾阿小问。口吻中,分不清到底是担忧还是期待多一点。
“没雨,”郭伟一挥大手,仿佛老天爷也得服从他这把肉打的铁锹。“预报说,半个月之内都没雨。”话音还未落,他端着茶杯站起身,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顾阿小的身后,端直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了土墙边,郭警官伸出手从墙上捏下来一条软乎乎的东西。
“水蜒蚰,”郭伟捏着那条虫子说道。黏糊糊的小东西,在指尖中扭动。“我这外甥家长期不住人,泛潮长虫子咧。”
“在我们南方,这叫鼻涕虫。”顾阿小也走过来,“有没有盐?捏上一点点撒上去它就化了。”
郭伟泛起恶心,连忙一摆手,“对咧,对咧。”他忙不迭地甩掉手中的虫子,冲着墙角一指,“咦?看,这咋回事?”
顾阿小定睛一看,吃了一大惊:“我的妈。”只见墙角处,上百条鼻涕虫挤作一团。
“要有大雨啊。”顾阿小盯着那令人作呕的肉团,若有所思道。
“天要下雨,谁管它。”郭伟大手一挥,屋内刮起一阵风。“老顾,先请你吃个农家便饭,把你安排妥当,我就得赶紧下山。”郭伟放下茶杯,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交给顾阿小,“你就安心住这里,不管啥,都会有人照应的。”
“手机没信号?”顾警官的诺基亚破屏了,但还能用。“那山顶上明明不是竖着移动信号塔吗?”他一脸纳闷地问道。
“唉,嫑提咧,就没正常过,断了有小半年了,有说是移动公司把这塔交给个人承包的原因,有说是因为4G改5G,总之,不归咱管么。”
“啊……,5G,你比4G多1G。”顾阿小嘴里哼哼着,关掉手机一把塞进包里,和大盘行情道声拜拜,心中无比的敞快。郭警官像一座移动的小山,走前引路。
两人径直来到乔家的院门前,场院上的阳光棚亮晃晃的,几张样式各异的桌子擦的一尘不染,却没一个客人。
“吃面不?”有个微弱的声音冷不丁问了一句,把两人吓一跳。原来是乔家老太太耷着头坐在台阶边晒暖暖。
“老太太,身体还美?”郭警官弯腰问道。
“有钱埋钱,莫钱埋人么。”老婆子耷拉着眼皮,瘪着嘴嘟哝道。
“呀,是郭警官,上来咧。”马优丽闻声出了房门,“还莫吃晌午饭吧?”乔正海也从蜂箱的西边转了过来。
“给下两碗苜蓿面。”乔正海吩咐道。
“不咧,”郭伟一摆手,夫妻俩也就再没让。
“郭警官这是上来办案呀?”乔正海问。马优丽撩着碎花围裙,不停地擦拭。两口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阵发瓷。老百姓对制服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和恐惧,这恐怕也是统一着装大行其道的原因吧。
郭警官摆摆手,介绍道:“这位是上海来的顾先生,我的朋友。”
乔家夫妇忙不迭地诺诺点头。“吃面不?”老太太悄无声息地凑上来,冲着顾阿小劈脸就问。
顾阿小慌忙伸手搀住老人。“吃,吃,老太太,过两天一定来吃你家的油泼面。”
“哦,亚丽,辣子给娃搁美。”老太太终于完成了一桩大事,这才摸摸索索地把身子挪进了屋内。
“老乔,顾警官在咱们皇峪寺村要住上一阵子,”郭警官吩咐道,“我已安排到安景鹏家住下了。”
“啊呀,咋住到安家干啥么?”俩口子顿时急了眼,“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再说,那屋子荒了这么长时间,咋还能住人吗?咱们这还能缺一间房?不怕笑话,一铲子都是标准间哩。”
郭伟嘴角微微一扬,解释道,“你们知道的,安景鹏是我侄儿,屋子嘛好着呢。就是时不时需要你们给帮忙拾掇一下,今天先租赁一套被褥,得行?”
“亚丽,赶紧过去给拾掇屋子,铺床。”乔正海只管支使媳妇儿。他涨起粗红的脖子又说,“郭警官,一床被子还租赁么?打咱脸哩。”
郭伟只好说,“好吧。”突然间不知哪里被一抹柔软刺到了,“其实,你们在山里过活也不易。”他说。
“美着呢,日子美着呢。”马优丽应声道,胳膊肘捅了一下她男人。乔正海急忙连连附和,“对,美着呢,跟电视上说的一样美。只要这富民政策不变,放开让咱们农户经营,咱们自己养活自己绰绰有余,绝不会给政府添麻烦。”马优丽赶紧进屋忙活儿去了。
“打扰你们啦,乔师傅。”顾阿小一拱手。
“啥打扰嘛,顾警官太客气了。上海来的客,又是郭警官的朋友,八抬大轿也请不来呢。从今个起,一日三餐都让俺婆娘给烧好端过去,想吃啥就说,高级的不敢说,尝个野味啥的……”乔正海差点儿说漏嘴,忙改口道,“这个……野菜,土鸡蛋,你们城里人最稀罕。”
“听我安排把。”郭伟打断乔正海。“顾警官这回大老远从上海来到咱们这里,一嘛是散心,二来嘛是寻幽探古、采风啥的,如果时间允许,看村子里谁能引路,造仿几位茅棚隐士。”郭伟边说边摸出一盒好猫。乔正海暗骂自己“莫长眼儿”,慌忙奔到屋内,片刻间又举着打火机冲出来,正好把烟给点上。
郭伟皱皱眉,“老乔,你咋恁紧张的?”
“没有,没有。不是,不是。”乔正海双手不停地搓“咱们这村子好久莫见警察咧,上回来警车,还是两年前,把个日本人死在咱沟里头的时候,把人吓美咧。”他从手掌上搓下来几条脏兮兮的蜂胶,团成一个小球,随手甩到篱笆外。
“嗯。”郭伟深吸口烟,那张大嘴如鲶鱼般倏地一个开合,两股青烟并排冒过他厚敦敦的上唇,迅速涌进他油烟机般的鼻腔。“顾先生好清静,吃饭的事不必刻意安排,他随意到谁家就好,他会自己照单付款。”
“对对,这样最好,我是一个自由散漫的人。”顾阿小回头应声道。这半天,他一直蹲在蜂箱边东瞅西瞅。
“散漫好啊,山里头尽是散漫之人。”乔正海奉承道。
天已过了晌午,耀眼的太阳挂在半空,几朵闲云聚散难定。光线散过场院,北窗下码放在蜂箱顶上的新柴,也难得被照的油光白亮。震耳的蝉鸣也等来了片刻的消停,只有牛蝇不畏秋老虎的闷热,依然不知死活地在光线里乱飞乱撞。
“老乔,听我说。如果顾先生临时需要下山,还是没有手机信号联系到我,你就用你家的昌河面包送他送到御苑派出所,费用单另算。知道地方吧?就在动物园大门西隔壁。”一根纸烟被郭警官三口两口就嘬到了头,哪有啥什么二手烟供他慷慨?
“没麻达,包我身上。只要不下暴雨把蒿沟的路冲塌。”乔正海把胸脯拍得山响。
马优丽从屋里出来,手里捧着一大玻璃瓶,上面的荔浦糖水罐头的标签还是簇新的。“郭警官,山里边莫啥好东西,带上点儿自家蜂蜜吧,夜儿个老乔刚刚摇下的。”马优丽怯声道。
“你们这是想让我犯错误哩。”郭伟用脚把烟头跐灭。随即,他转而微笑道:“心意我领了。不过我家才买了两大罐,白峪口李木囊家的桐花蜜今年也收成也不错。”
马优丽脸憋得通红,不敢再坚持,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
“李木囊是咱柞水乡党,他家看的是意大利蜂。”乔正海说。
郭警官的背影,犹如山峦般龙行虎步。沿着金沙河的水边,两个老男人并肩向着上营的方向走去。
“吃面不?”里屋传出一通执著的咳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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