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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他“被一脚踹入鸭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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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京都御所北门,沿今出川通向东不远,就到了贺茂大桥。这贺茂大桥是鸭川上的第一座桥,在此,高野川与贺茂川两河并流而成鸭川,并形成了鸭川三角洲。鸭川河自此一路汩汩向南,从京都的核心城区泱泱而过,流经伏见稻荷神社之北,然后贴着城南宫拐向偏西,最终与桂川合流,注入淀川。可是,穿城而过的鸭川也只有在贺茂附近叫做出町柳的河段,才是京都人心中的鸭川。一直到了明治年间,这里始终是京都人与即将远行的亲人依依惜别、折柳相送的所在。正如西安城东的灞桥岸柳之于大唐的长安。

    昨夜,从思出横丁步行回新宿的柏悦酒店,“他”一路上非常的兴奋。可算是见到了那位神一般存在的教父级人物——樱社的精神导师,“他”内心的波澜难以平复。对教父提及的那位大人物,那位“阴阳师”先生,“他”一贯反感,但规矩就是规矩,必须服从啊。

    “他”准备先去游个痛快。可刚一进酒店的大厅,一名身着黑色西装的矮胖男人迎面拦住“他”,请“他”借一步说话。矮胖子自称酒店经理,告知有个警视厅的电话将在凌晨两点三十三分接到房间,吩咐“他”务必在房间候着。

    “不用问我什么,我肯定什么也不知道。”矮胖子紧了紧他的爱马仕斜纹领带,这才正式地睁开一大一小两只死鱼眼瞧了他一下。这胖子油光光的额头,两只招风的耳朵,两嘟噜腮帮子,以及重重叠叠的松软下巴,简而言之,其脑袋的所有组成要素,全都是肉嘟嘟、油腻腻的,令人有迎面给上一拳打成稀巴烂的冲动。

    果然,茶几上电话铃声于两点三十三分,催命般响起。“他”一把抓起电话。

    “我是MPD,专线接入,请接听。”未及“他”有片刻反应,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听筒里穿出来,敲击他的耳膜。这略带一丝女声的男声,绝对听不出什么人格障碍,任何日本人,即便是如“他”般长期离开日本岛,也不会陌生。

    “他”猜着了,听筒的那一边,正是那位日本有名的“纯种政治家”,那位“阴阳师”大人。

    对方没有自报家门。

    “明天,请到惠比寿神社。”

    “啊?”“他”以为听错了。

    “京都花间小路通的惠比寿神社。”又是那种与生俱来的不由分说的口吻。

    此时,“他”不可能看见对方,但那张一本正经的面孔就像挂在“他”的眼前,摇来晃去的。“他”厌恶一本正经,认为世上所有的一本正经都是装的,都应该弄上一截子破竹竿子去捅破。不知怎么,耳朵里突然不合时宜地响起了皇峪寺村的儿歌来:“不怕猪队友,就怕猪带头;不怕猪带头,就怕跟猪走。”

    “他”回过神来,嘴巴贴近话筒怯怯道:“可是到中国机票……”

    “已经退了。后天一早从大阪机场离境,直飞西安。”

    “是。”为什么总是那些似是而非的脸,更能抓住选民的心,尤其是女人的心呢?“他”脑子又跑毛了。

    “神社里,有人会联系你去见一个人。”

    “谁呢?我要和他说什么呢?”的确,这个问题“他”不得不问。

    “听清楚了,是那个人引导你。”时时刻刻一副勤勉而严谨的尊容,是这张脸的另一副面具。

    “哦。”“他”不敢多嘴了。

    两小时前,端坐于居酒屋的老者——神奈川的癞蛤蟆,也就是现在电话里的这位大人物的政界导师,告知“他”,“阴阳师”要亲自插手收官之作,当时,“他”心底里立即涌起一种消极的情绪。

    “这种阴损之辈,永远板着一付煞有介事的面孔,再不就是撅起燕尾服的后翘讨得西方金主爸爸们的欢心,以此震慑、哄骗老百姓也还罢了,可国家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也靠这些人,那不完了?”“他”想起了大川周明对东条英机“日本的木屐”的嘲讽,不免有些灰心。

    听筒里的声音压了压,“此人事关重大,你,带他一起去长安。”

    “啊?”听到这话,“他”没法再淡定了。“这行吗?”“他”惊讶不已,嘴巴张得像头河马。

    听筒那边呼吸声渐粗。“此人至关重要。”难道阴大人物也不淡定了?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大声道,“为这一时刻,此人已等了六百多年啦。”

    “扯淡!”“他”在心里骂道。不知为什么,政客们这种不着四六的梦话,一般人可能犯晕,可“他”却是天生的刀枪不入。“说不定我也是块儿阴阳师的材料。”“他”居然暗自发笑。

    “此人去过你的秦岭皇峪的那个小山村。”另一头还在喋喋不休。

    这次,他笑不出来了。

    “此人法号:宝觉真空禅师。”阴阳师接着说道。

    “嗯。明白。”貌似个大名头,“他”心想。“莫非,要我背着一尊六百年前的阴阳师去长安?”

    “你应该知道,宝觉真空禅师,就是雪村友梅。”

    “他”一惊,电话听筒差点从手中脱落。

    “明天,你要见的就是雪村友梅的第三十三代传人。”

    那边把电话挂了。丢下“他”独自一人,陷入催命般的嘟嘟声中愣神儿。

    “他”赶紧退房。“阴阳师”的指令明确无疑,哪容片刻的迟疑。“他”在飞机舱门关闭前的一瞬间,挤进了飞往大阪伊丹国际机场的最后一趟航班。一个钟头后,飞机降落。等“他”好容易坐上了京阪线,一下子就睡死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他”统领着无数的鸭川小鬼在“葵祭”的“路头之仪”的队伍中打打杀杀;从下鸭神社,一路杀奔到上贺茂;不知怎的,又稀里糊涂地杀到了岩仓。对手不停的在变。在下鸭是山鉾车上的“尸童”;到了上贺茂,变成了身披道衣,跣足散发,挥舞七星宝剑的安倍晴明;到了岩仓的精神病医院,偌大的白色建筑物内空无一人,一白衣女人从侧门无声无息、目无斜视地缓步挪出。定睛一看,这不是理子吗?颈下月牙样的一抹雪白,是“他”昨晚在新宿思出横丁居酒屋的全部记忆。“都烧了,都烧了吧。”眼见她身子一摇,变成了骨瘦如柴的冷泉天皇,枯枝般的手臂,颤巍巍举着块儿斗大的勾玉,对着天空乱晃,喃喃自语。突然,勾玉被抛向了比睿山深涧,鸭川小鬼们吱吱吱地一窝蜂般跳下山崖冲着勾玉呼啸过去。勾玉在空中翻滚,落到山脚下一座寺院的山门之外,却被一女人弯腰拾起。那山寺好眼熟,门匾上三个草书金字:阎福寺。那女人冲着“他”抿嘴一笑。认出来了,这不是刘爱多吗?卫建坤家的婆娘。

    四肢一阵剧烈的抽搐,几乎要了“他”的命。“他”醒了。

    浑身湿透,梦靥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用手揉揉惺忪的双眼。对面的座位上,一位蜡白的小老太太正死死地盯着他看。

    车厢里再无它人,终点站贺茂大桥到了。“他”错过了惠比寿神社附近的清水五条站,不用说,祇园四条站也被甩了过去。

    好在时间还早,也就刚过早7点钟。“阴阳师”没约定时间,“他”当然不会多嘴问一个字。这会儿,“他”走进车站卫生间冲了个热水澡,这才算彻底清醒。“他”记得有洛巴可达大和大路通四条的东山安井站,离建仁寺不远,可到惠比寿神社还算是有点儿距离呢。

    “建仁寺?”“他”冒出个念头。“怪了,为什么约在惠比寿神社,而不是在建仁寺?”

    “俺可是关西本地人呢。”“他”想。的确,“他”出生于在上京区西阵大宫通的一户殷实的町户人家。可谁成想,家里祖传的几台传统织机,却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父母二老也一同化为灰烬。“他”这独子,当时在京都同志社大学读书,离家不远却躲过了灾难。毕业后,年轻的“他”逃离了京都。

    “为什么京都总是着火呢?”这团郁结,世世代代堵在京都人的心口上。难道是因为京都与金阁寺同命,美得遭人妒忌?反正,京都易燃就这样被“不将就,穷讲究”的京都人列为了“七大不可思议”之首。当年冷泉陛下做皇子的时候,为了撬开八坂琼勾玉的箱子,居然差点把平安京的大内烧得精光。狗血剧的追逐点永远叮在陛下的颠狂上,以反衬皇后仓子的端庄与贤淑。

    而“他”在同志社大学的博士论文,几乎就要揭开了冷泉天皇的装疯之谜。但“他”不可救药的“冷泉考据癖”被校方突然勒令停止。导师劝“他”调整研究方向,去研究平安朝的摄关之所以权倾天下的秘钥。导师婉转地告知,日本历史的谜团将永远是谜团,是不能浮出水面的。多年的探赜索隐、钩沉稽古,“他”又怎能无感?日本另有一部历史,而这部历史连大名鼎鼎的讲谈社都讳莫如深。这本无字的日本史,虽不为世人所知,却忠实地被一代代神秘社团所薪尽火传。简而言之,这部不可言说的日本历史,对于大和民族而言,既是原因,也是结果。而如今,“他”所肩负的圣神使命,就是为了大和民族未来的某个结果,去毁掉两千年前的某个原因。

    出町柳,远离尘嚣,与二条通是完全不同的世界。远处的一抹金色吸引住“他”的目光,他知道,那是京都大学的银杏之道。“他”突然记起在中国偶然结识的一个日本人,自称京都大学农学部讲师,名片上的头衔是西北农业大学访问学者。此君经常来皇峪、子午峪一带,领着农大的学生们漫山遍野地捕蝴蝶做标本。“他”还曾给这些师生们带过路呢。

    走出车站,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他”一眼望见加茂大桥边有一自行车租赁场。“他”跨上一亮橘红色山地车,紧蹬几下,一溜烟地冲下了桥头。鸭川左岸,细柳拂面。“他”跟着水流一路向南骑行。

    比起东京的江户川以及大阪的道顿崛川,鸭川才是日本人心中永远的河。

    “江户川?那不就是一个水利工程吗?”京都人撇嘴道。凡事若与东京沾边儿,就别指望京都人给好脸子。在这个古都,所谓的外地人特指东京人。无鸭川不京都,当地人与这条河一样,表面上总是客客气气的,波澜不兴。

    京都的寺庙一般在九点后才开门客。“他”沿着岸坡上的步行道晃悠悠地往前骑行。八月的鸭川,河水没有盛夏时节那般丰盈,河床中心经常出现裸露的沙洲。薄薄的青雾笼罩着清晨,水鸟自由自在地飞起又落下;几只圆滚滚的小䴙䴘如水葫芦般随着荡漾的水面一沉一浮。医科大学旁的滚水堰下游的水急处,那只苍鹭还站在浪花里捕鱼呢。水岸线弯弯曲曲的,三两的游人站立在水湾处,享受着沁人心脾的水景。总有孤独者长时间地对着河水愣神儿。他熟知这里的一草一木,这是他的故乡。

    “他”停住单车,凝视对岸良久。御所建礼门巨大的桧木坡顶,昏暗而凝重,它似乎永远与朝霞无缘。而他的出生地,以及他的母校同志社大学都在这二条城的附近。年轻时所急于逃离的一切,此时此刻与“他”隔水相望。

    晨炼大叔和“他”擦身而过。河岸路从鸭川神宫丸大桥下一穿而过,低洼处有片片积水。一小伙子背起女友淌水,女孩子夸张的尖叫声,惊起沙洲上的一片斑嘴鸭,嘎嘎地游向河心。

    “结了个沙果等不到黑。”是长安人的自嘲。其实长安人的性急只是表象。从性格上比较,京都人和长安人正相反。陕西关中人,尤其是长安人,表面上看快人快语以至于失之粗鄙,而内心却极其敏感细致,他们极端重视外地人的感受,凡客皆待如上宾。而京都人则不然,虽然他们人人都能熟练地操纵一口地道的关西“客套话”,可他们从骨髓里是不待见外人的,他们甚至会异常认真地对你眨眼道,“出生在伏见的人,是不能被称为京都人的哇。”

    过了神宫丸太町通,两岸的房屋愈见稠密,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几声尖利的长鸣声冲向天空,令“他”停下脚蹬双脚撑地仰头观看。原来是几个年轻人打赤脚淌水到了河心的沙洲之上,几只烟花被他们点燃,呼啸着冲天而去。岸边上,另有三名嬉皮男孩儿,他们列成一排背对着河,弯腰把脑袋卡在各自的裆下,一个个活像刚从开水里捞出的大虾。

    “天桥立。”“他”心头一乐。这几个小子是在找神女还是找通天桥呢?

    “他”双手扶稳车把,身体前倾,左脚站在踏板上,右脚紧蹬地,要加速启动自行车,可屁股尚未坐稳,只见迎面一辆自行车飞驰而来,速度之快,车子被震得铛铛乱响。就在两车相会,插肩而过之时,突然,对方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向“他”的左胯。“他”哪有丝毫提防,连人带车被甩下了河岸。而肇事者却连头也没回,蹬车冲上了神宫丸大桥,一溜烟的跑了。

    虽然河堤不陡,“他”却被摔懵了。“他”面朝上躺在水滩上好一阵缓神儿。那几个嬉皮士嘻嘻哈哈走过来将他搀起。

    “追吗?”嬉皮士非常兴奋,个个摩拳擦掌。

    “算了。”“他”摆摆手,“额贼。”他脱口而出的是一句陕骂。

    “什么?”红毛小个儿歪头问,“是神户话吗?”他们似乎对普天下的所有脏话都有特殊的敏感。

    “他”哑然失笑,“你怎么知道?”

    “神户佬骂人,就像砍木头。”红毛儿把松松垮垮的破牛仔裤朝胸前拎了拎。“对了,那家伙一定是神户佬。”

    “噢,怎见得?”“他”一愣。

    “你看他骑车的姿势,哪有个京都人的样子?双腿外撇怕要把屁股蛋撕成两瓣,活像翻了肚皮的青蛙,死难看,两个膀子还那么一摇一晃的,活像饥肠辘辘的非洲大猩猩。”

    “俺可是西阵人哟。”“他”笑道。

    几个小子立马一本正经道:“皇亲国戚呀。那您今晚在家就能送盆,不像我们,一大早赶来占位子。”

    “啊,送盆?今天几号啊?”

    “八月十六呀。”

    他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今天的确是京都盂兰盆节的送盆日,俗称送鬼日,难怪他一大清早就不明不白地撞见了鬼。此时的他哪里会知道,命中注定,他今天还要再落入鸭川第二次。而这第二次落水,就没这么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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