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思源在青石峪的蒿草丛生中穿行着,在驿舍中,静听那沉闷的号角,整齐的晨操步调。这一切,对于从未经历过军戎生活的他,都是那般让人壮怀激烈,仿佛为生命注入了一种新的活力。
三更时分,一阵雷霆之声震醒了他,他睁开粘滞的眼皮,看看东窗映着的忽不定赤彤的烽火,一声声刀枪剑戟搏击声铿锵,和人马嘶喊混做一片,连张弓拔弦的铮鸣都清晰可闻,那带着羽翎箭簇,撕裂空气的尖厉哨音,杂杳的脚步,震得他心房怦怦攒动,无法安卧。
天空中,乌云横翻乱滚着,时而张牙舞爪的怒卷,时而无可奈何的奔跑,耀眼的闪电无声的闪灭,笼罩着一片惨白。
他盖完通关印信已然有十个时辰,然而,近在咫尺的军械争夺战竟还未结束,大量的蒙汗药竟然丝毫未曾影响押运的罗倭武士们的战力,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嵇笑呆呆僵立着,一支箭镞向她带着急速快厉的风忽闪袭来,她不由大叫一声,向后翻腾而去,这个对于她寻常的动作,此刻却一阵阵的眩晕。
她看看天上,依旧漂浮着已然偏移的星汉,四野一切,依旧笼罩在一片暗夜之中,只有草虫唧唧鸣吟,
疾风劲草,喳喳作响,星星点点的萤火,贴着地面毫无目的的游走,熊洛儿眼见嵇笑向后倒下,忙忙一个箭步奔突向前扶住。她击石取火,燃起一炬松明,一脚深一脚浅的向前走着。
脚边正正躺着一颗颗箭镞,这些箭镞渍着人肉与血水,铜锈斑驳,黑的地方像漆,白的地方则如骨粉,红似丹砂,箭末端的羽翎和竹制的箭杆被风雨侵蚀,久已烂尽。
“用如此陈旧腐烂的兵器?”洛儿扶着嵇笑,一边试探她的鼻息,看她周身并没有致命伤口,脉象也还强,心中稍安,这才定下心神寻思今天的一切。
“轰隆隆,轰隆隆!”青石峪上空滚动着纷纷扬扬的灰尘,杂沓的人马撞击空寂的深谷。上面的伏兵,下面的火海,皆带着一种失控的架势。
“烧马队里的辎重牛车马车,将尾巴卷起,避免走水燃烧后,牛马四处奔突。”盛铮是个细心人,一面加紧安排,一面向洛儿靠近,保护她与嵇笑。
“失控了,怕是此番只抢劫军械,不涉人命的事儿,要落空了。”他一面伸手摸一把脸上的血水,一面萌萌的看向熊洛儿。
熊洛儿点点头,暗自长叹一声。心道,岂止付延年低估了北溟将士对罗倭的恨意,就连自己,也忘记了刚刚过去的仇雠敌战之时,双方早已怎样的血海深仇——
何可能因着政治上所谓“没有永恒的朋友,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这样的理性任知,就让将士们只抢军械便可。
盛铮一面看着熊洛儿和她搂在怀中的嵇笑,一面担忧道:“洛儿,要不要立军令,只得抢劫军械?”
熊洛儿看向山谷,方才还讪笑着,面容黄瘦显得忠厚,和北溟军没有什么区别的罗倭武士面庞,这会儿都已然撕裂扭曲了。血浆从他们的头盔下、脸颊上溅出,从他们烧焦的须眉和手足间滴滴嗒嗒淌下来。
滚木在簇拥着军械的镖师镖头和海盗海贼中,和着滚烫的火油迸射开去,惊出一阵阵惊悸的号啕。牵拉的罗倭矮脚马,扬起铁铸的四蹄,漫无目的的向狼奔刍突的人群踏去。
扮成新越黑骑军的北溟水师共和教将士们,沉着熟练的张弓搭箭,不慌不忙的将箭矢准确的插入那些设计各异,幻彩斑斓的罗倭甲胄罅缝,或直奔面门。翻腾的烟雾,飞溅的粉状血沫子,烧焦的面孔和残肢,徒劳的在陡峭的岩壁上,砰砰撞击。
一个倒挂在马磴子的金嵌边上,被炸伤惊逃的马匹,四处拖走,哀嚎着天皇万岁的罗倭武士;一个被挑在牛角上不断甩动,四肢在虚空中乱挠的士兵;一个脑浆散在一边被箭矢正中美心,带着长长的箭杆子到处乱撞的罗倭海贼,他们的哀嚎一声声伴着埋伏的水师将士复仇般的狂笑……
“你射那个躲在马腹地下的孬将。”
“你射那个簪缨如斗的傻叉。”
“等下割耳朵,说不定还是头领呢……”
…不必熊洛儿指挥,杀红了眼停不下来的水师共和教将士们,已然自行分配着任务,将谷中杀成一片娑婆地狱…
熊洛儿看着周遭,努力将嵇笑打横抱住,抱回营帐中。
一面让盛铮快点去向付延年,黄淳等人回报情形超出预期,一面招呼旁边的哨兵派遣军医,来为熊洛儿诊脉。
身着青袍,头上却带着一顶保命钢盔的军医很快前来,见了礼之后,将两只手指,搭上了嵇笑的脉门,捋一捋胡须,一脸凝重。
良久,又顶着盛铮与熊洛儿不耐烦的神色,再次换了手,确认了又确认,这才拱手施礼。
……
共和教的飞鸽很快带了书信前来暗哨,门口的荆二接了鸽子腿上的书信,片刻不敢耽误,直直奔到院内,寻到黄淳,这才喘着粗气交给他。
黄淳正打算为付延年打点日常物饰,送他回去,这一看,却停了手,呆呆看着手上一喜一忧两件急递。
付延年见他神色古怪,不由凑上去,接过那急递看后,面色也不由变幻,良久,方再次瘫坐在一侧的榻上,无奈道:“罢了,出了这等事,少不得我去暗哨诏狱里受些苦楚,到还要恭喜兄台,嵇笑嫂子有孕,要当爹了啊——”
黄淳面色略略有些尴尬,却依旧上前拍拍付延年的肩膀道:“不,我不会让你去诏狱受刑,便是失控,我也自由法子处置周旋。”
付延年忽然眉头一簇,带着化不开的伤感道:“不,你已然是要做父亲的人了,不可为我犯险,若不然,你置嵇笑嫂子与孩子于何地?”
说着,又更显得有些悲意道:“当年我不也是为了救你,在秦清即将生产幽幽的时候,远赴罗倭千里,至今幽幽两岁多了,我却与女儿少有几分天伦可言,如今我已是破家之人,再没有心肠让你也体会苦楚的道理。”
说着,他闭上眼睛,任由眼里的泪水落入心底,那样苦涩。
宁为盛世狗,不做乱世人,莫非就是如么?文人墨客总说,乱世英杰辈出。可英杰背后,多少家破人亡,多少骨肉离散,又有何人知呢?
黄淳看着付延年的样子,也不由感伤,只是紧紧握了他的手。
却听得门外一阵喧哗,这是共和教暗哨,何人会来?
莫不是,他?
黄淳和付延年各自屏住呼吸,暗暗细听着那步点,远远近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