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淳眉头紧锁,心中迷惑不下于付延年。
二人都是明白人,若是这时候走,岂非与畏罪潜逃无异?
岂非是背下了勾结罗倭商贾,将黄汞火油粉藏在紫仙菊中,意图不轨的罪过?
但,这既是秦老将军的无奈嘱托,那是不是,事情此时已经不由分说?
倘若不此时先行避开,留得青山,日后再做打算,会有更大祸端?
这也是不好妄言的事。
黄淳看向身前的付延年,他面色惨白,一字剑眉的眉心心微微蹙着,薄如刀削的唇角微微颤动,深不见底的星眸中,为命运摆布的迷茫之痛洒在如霜的瞳仁中,那般孤单,那般寂寥。
曾几何时,那么骄傲的男子汉,也有这样的脆弱,实在令他心中不忍。
秋风刷刷,自面上吹过,滑落到每个人心里。那冥冥中比生命更久长的点滴更漏,漏过时间的流逝,洒下无声的叹息,刹那苍老了心怀。
正当黄淳想上前,为付延年多问宇文琛两句时,耳边却响起地面的轻叩声
——那是共和教人的暗码。
说的是,宇文琛是新越暗哨,他来北溟的目的你不知道么?
他抬起头,目光侧侧斜向宇文琛和付二之后。
凌思赋一袭秋香色滚边袅晴丝湘秀马面罗裙下,一双被遮挡着的玉足轻点青砖,嗒嗒发出暗码。
然而,凌思赋那白皙无暇的脸上,则毫无疑问的,显现出一个资深的暗哨应有的伪装技能。她表现出和宇文琛一般无二的焦急、压力和催促。
黄淳自是明白,和自己一样,兼任新越暗哨,和共和教机要的凌思赋,此时在做的权衡。
略略犹豫,黄淳松开了紧紧拉着付延年袖口的手。只是坚定的看向付延年,一双眸子如瀚海星辰,点满希望的星火:
“你避一避,相信我,让我去为你查明此事。那份奏本你给我,我拿去给秦老将军。”
付延年发丝微微的凌乱,面色却自然渐渐恢复,只那一抹凄然之色,在俊秀的眉宇间隐隐的跳动。
他把手伸进袖筒中,将黄淳早前塞给他的查案奏本交到黄淳手上。
两只手掌的体温接触,奏本浮在那体温之上,摸索传递交接。
而黄淳手上微微的暖意,浮在一件玉珏触感的东西上,将那东西顺道推到了付延年掌心。
付延年看着黄淳,心领神会的点了头,又看看宇文琛和他身后的凌思赋,看看付二身上的锦缎包袱,微微拱手,径自踏马而去。
……
宇治运河的支流,一弯碧莹莹的、闪烁着柔腻波光的流水,绵延绕过沿河两岸幢幢精致的河房。房子皆是一番独家院落的风貌,雕栏画栈,珠帘锁窗,凿池立树,垒石植花。
一间并不突出的河房,窗棂轻轻掩了半扇,一个绰约灵动的身影,斜斜倚靠着,猫儿一般的眼睛看似漫不经心,却实是警惕的看向窗外。
黄淳眯着眼,懒懒倚在雕花木椅上。
风韵雅致、质地细腻的浅青色罗绸外袍略略有些褶皱,罗绸上纱空透影依稀透出雪白的素绫内衬,袖口领口绣着银灰色繁复暗纹的滚边略略摩擦的有些褪了线。
旁边穿着鹅黄衫子,挽着男装髻子的熊洛儿就着八仙桌,坐在一只寻常材质,不曾雕花的木质圆凳上。一边摆放好八仙桌上的吃食,一边向着靠窗戒备外面的嵇笑道:
“师妹过来坐坐吧,我去看看,你也累了吧。”
嵇笑猫儿眼微微一动,并不笑,平静无波的客气道:“无事,凌师姐来了。”
黄淳闻言睁开疲惫的眼睛,起身走到门边戒备,待听得暗号确认是凌思赋,方才开门让她进来。
凌思赋依旧巧笑倩兮,先向熊洛儿道了恭贺新婚之喜的话。
接着又看向窗边的嵇笑,也客气道:“笑儿师妹的婚事也要近了,恭喜啊。”
嵇笑却仍然板着面孔,不坐,亦不回话。
黄淳心中虽也对凌思赋前日的举动有些不悦,却不便如此尴尬,于是让了凌思赋与熊洛儿一同坐下,又看向嵇笑,满眼温存的含情点一点头。
八仙桌上摆出一桌茶点:两把宜兴茶壶,分别泡着重新换过的毛尖、岕片,三只极细的成窑杯子,在桌上摆成了品字形,当中是七八个小碟子——水饺、烧卖、猫耳朵、韭盒子、春叶卷、红豆糕摆了一桌。
早先嵇笑与熊洛儿都用了茶点,此时就只黄淳招呼凌思赋用一点。
凌思赋将将把一只烧卖塞到口中,就听得黄淳道:
“前日的事,思赋你太鲁莽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借着新越那边刻意要将付延年与北溟对立起来这个心思,推波助澜,让付延年明白现实残酷,从而发展他成为我共和的人。
你的心意虽不坏,可你做的不妥。”
凌思赋以为黄淳是觉得自己有落井下石之嫌,兼之她也知道付延年乃是自己的表哥薛久道,虽然没有一处相处过,彼此也并不知晓对方已然得知其身份,但是毕竟也是表亲,未免有些绝情。
略略思忖一下,只赧然一笑,“抱歉,我也知道,只是,盼着他加入我们的心太急了些。”黄淳听得此言,心中也一时就软下来,将心比心,凌思赋也有自己的考量,于是宽和道:
“不是责备你的意思。而是你可知道,你发暗码这类小动作,根本不可能真的瞒过付延年的?你太低估你这位表哥了。”
凌思赋微微有些诧异,她看向熊洛儿,熊洛儿也看了看她,给了她一个温和的眼神。
“你知道为何要花如此大的功夫,去做付延年的工作?”黄淳抿了一口茶,问道。
“嗯,他是极好的赤谍暗哨人才,又是个好人。”凌思赋回答。
“是,那你可知道,以付延年的赤谍天分和六识感知力,你那发暗码的小动作,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黄淳又看向她,同时渐渐走到窗边,代替嵇笑向外监视。
嵇笑则挥了挥衣袖,走到桌边,依旧冰着一张玉容,接言道:“我去接应安排付延年时,他已经知道这场情形的刻意,但从言谈间听去,他似是更多疑心你与宇文琛一样,乃是新越的暗哨。”
嵇笑将钩首雕出螭龙的软剑“啪”一声放在桌边,剪裁得体的武者裙衫裹着娇小俏丽的曲线,衬得整个人不怒自威。
凌思赋明眸轻寒,略略扁嘴思忖,双腮略略有些微红,但依然很有涵养的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她站起身,向大家鞠躬道:“对不起,是我顾虑不周。”
黄淳和熊洛儿原本就不甚深责于她,如今她既然明白,也是难为她了,于是都向她宽和笑笑。
嵇笑却犹自生气着什么,忽的冷哼一声道:
“你们这些簪缨诗书世家出来的人,最是不合于暗哨赤谍的职责,你,付邵,都是一样,若不是付邵,师傅又怎会枉死?”
这一席话说的凌思赋有些突兀,连黄淳也免不了陷入沉思。
师傅,黄淳的心忽的飘到了那个夜晚,那个师傅死去的夜晚。
当他看到嵇笑放出的撤退信号时,这边尾随的北溟赤谍已然行动。
他没办法舍下师傅和师妹,独身一人离开,于是他放信号找到了嵇笑,假装和她幽会为北溟赤谍所查的样子,又凭借和王庚的情义,对长公主把柄的拿捏,这才保全下师妹……
可是师傅,却永远离开了他们,只留下一盘残局,留给他担当……
夜那样黑,那样安静,庭院中翠竹如屏,流泉暗涌,明月当空。
付延年双目紧闭,双腮绯红,通体散发着高热,似欲喷出火来。
嵇笑在大铜盆中绞了帕子,递给黄淳,黄淳接过,一遍遍给他擦身褪热。
他胸前的肌肤细嫩雪白,宛如新剥的嫩藕,平和的肩胛之下滚烫的温度一会子就将帕子煨热。